李静:作家,傻哥哥与警察,评《枕头人》

最初知道马丁·麦克多纳编剧的《枕头人》,是从才华横溢的演员赵立新那里。2010年他曾导演、并与另外几位演员合作朗读过这个本子。朗读完毕,小剧场几被沉默撑破,我由此领教了巧妙深刻的剧作赋予演员的伟大力量。也暗自琢磨:这部戏魔力的源泉,到底在哪儿呢?

李静:作家,傻哥哥与警察,评《枕头人》

故事虽不复杂,却出乎意料:一个名叫卡图兰的作家被认定是杀童嫌疑犯,而突遭警察审讯,理由是他居住的小区,最近小孩频频失踪或被杀,孩子的古怪死法,跟他的一些小说描述相同。为逼作家认罪,警察把他唯一的亲人——弱智哥哥关在隔壁,施以“拷打”。后来才知,“拷打”是假的,哥哥的惨叫只是对警察的配合——毕竟他是个傻子嘛,让干啥干啥。更让作家心碎的是,傻哥哥告诉他:是自己杀了那些孩子,可那不过是为了模仿弟弟创作的杀童故事。作家万分痛苦,用枕头把傻哥哥闷死——就像他少年时代得知是狠心父母为了成就自己的天才,而把傻哥哥折磨得血肉模糊时,他绝然杀死了父母的情形一样。作家一并向警察供认了杀害儿童和哥哥的罪行,但他提出一个请求:处死自己,但让自己的小说手稿长存于世。警察答应了,但也提出一个条件:作家必须保证自己的供认都是真的,否则手稿将被付之一炬。作家同意。这时,最后一个失踪女孩被找到了——她没有死,傻哥哥只是模仿了弟弟最童真的一个故事,给女孩漆了绿漆。此事表明作家不是杀童犯。但它非但不能减轻他的惩罚,相反,由于他说的不是真话,他除了被枪毙,小说手稿也只能付之一炬。

多么绝望的结尾!可却突然来了个大逆转——作家顶着鲜血淋漓的脑袋站了起来,说,在他被提前两秒钟枪毙的瞬间,构思了一个新的故事:他的傻哥哥在童年时代,就决定为了他能写出好故事而备受折磨地活下来,拒绝了枕头人让他早早死去的召唤;与此同时,冷血的警察也改了主意,把他的手稿封存进他的档案袋里。这个结尾才表明了故事的本意。

不少人被这部戏迷住,却拿不准它在说什么。照我的理解,它是在寓言地讲述现代艺术在大众社会中的处境——自由表达黑暗个体之真实体验的现代艺术(作家卡图兰),与既是其体验来源又是其天真观众的大众社会(傻哥哥迈克)之间,以及与刻板强制的道德法则(冷血警察)之间,是何关系?它的不负责救赎的真实表达是否全然无辜?它的幽暗冷峻、不事说教的内涵与大众社会的期待和理解力之间,以及与社会道德的强制规约之间,有着怎样的张力和龃龉?这些都是《枕头人》所要表达的。

如此抽象的主题,剧作家怎样呈现呢?他讲故事。他让主人公、作家卡图兰在不停咆哮的警察面前、在以假当真的傻哥哥面前,讲了若干关于不幸孩童的血腥故事,这些故事包含孩子们受虐的细节——它们后来成为傻哥哥作案的蓝本。但聪敏的观众则能从故事中领略卡图兰悲悯的情怀和精湛的技艺,并由此反思道德凌驾于艺术时产生的后果——即剧中冷血警察所做的事:焚毁精湛的作品,让它永绝于世。

作家——傻哥哥——警察。这是一个具有高度概括力的三角关系,任何社会都存在,而且都以基本相似的状态存在:傻哥哥永远想把作家的故事当作人生的模版,因此他学坏了;警察永远认为作家是行为不轨的教唆犯,因此他剥夺他的自由;作家永远是被审判的角色,因此他的结局唯有毁灭。这就是剧作家马丁·麦克多纳的伟大之处:他揭示出一个普遍的模型,以寓言化而又能唤起情感的方式来表达。

当然,卡图兰的故事在我们这里又会略有不同。很可能会变成这样:警察同志不经审讯就把那个阴阳怪气的作家毙掉,从自己的队伍里筛选出一哥们,命名为卡图兰,派到傻哥哥那里去,引导之,教育之,感化之。或者反之:傻哥哥把卡图兰用枕头捂死,自己把钢笔揣进上衣兜,来到警察同志的审讯室接受培训。不管哪一种可能,故事因此都变得和谐得多,顺畅得多,也简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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