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宇晨:北大九零后的成长简史

作者:张洁平 | 评论(3) | 标签:九零后

(删节版刊于2011年6月23日亚洲周刊)

约好了正午时分在北大见面,登记了身份证,保安放我进校,孙宇晨的手机却一直关机。这孩子不会“被会商”了吧?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两个月前,北京大学历史系大四学生孙宇晨声讨北大“会商制度”的系列博文在人人网、新浪博客等网络平台发布,引发强烈的社会反响。《来,让我告诉你什么是会商制度》、《就会商制度致所有北大师生校友的一封信》、《北大,给中国留下一点偏激的种子吧》……二十一岁的意气风发与慷慨激昂,直指北大“将全面控制学生制度化的残酷设想”,更号召其他高校的同学共同抵抗,为避免“会商”普遍化,“你们与北大的同学休戚与共,我们与国家民族的命运共同进退”。

所谓会商,一个非正式的说法大致是“做工作”。北京大学计划五月开始,在全校实施一项针对“重点学生”进行学业会商的制度,“重点学生”包括十类:学业困难、思想偏激、心理脆弱、经济贫困、学籍异动、生活独立、网络成瘾、就业困难、罹患重大疾病、受到违纪处分。而学校将做的是“有针对性地制定并实施帮扶支持计划”。

孙宇晨认为,这一旦制度化,会加重学校内的歧视与标签化,每个人都会尽量表现得合群、正常,以免被划入“会商”范围。而这里面,尤其让人警惕的是“思想偏激”。

“平常食堂涨了两毛钱会有所抱怨,乃至对于国家里各类各样的敏感词有所关注”,孙宇晨说,“在我看来,会商制度就是为了你设计的——可爱的思想偏激者。”他承认这是自己的“诛心之论”。但他提醒观者,“北大自己便诞生于一起“思想偏激”者发动的“极为偏激”的改革运动……短短不过百年,这些往事,北大全忘了。”在文章中,他一再呼唤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真北大精神,痛斥会商与“纳粹”似的管理方式,并吁请北大,给中国留下一点偏激的种子。

不少毕业多年的校友因为这些文字找到孙宇晨的人人网账号、微博账号,给他留言,说这个一九九零年出生的男孩终于让他们看到了点北大该有的样子。

也是同样的理由,我站在北大门口,期待一个优秀的“九零后”向我讲述他的理想与未来。

电话始终无法接通。不得已,我用手机发送了一条微博:“@史小博北京,你在吗?”史小博是他的网名。

也就几分钟的时间,电话打来了——果然是互联网原住民的一代。

他在电话那头道歉,说同学聚会喝高了,一觉醒来已经到中午,正在匆匆赶来。语调沉着。但一听说我要拍照,声调顿时不自然了起来:“啊??哎呀我都没收拾一下……拍照啊,头发很乱……哎呀……”正念叨着,一个清秀的男生出现在我面前,嘻嘻笑着,热爱插科打诨,正话反说,与文章里振臂一呼为理想献身的正经气质迥然不同。

在校园内一家咖啡馆里,他一边喝最爱的芒果奶酪,一边侃侃而谈自己的人生履历:有哪些重要转折, 有哪些非常时刻,哪些经历引导他变成今天的样子,而哪些东西又决定了他未来的走向……整整两个小时,尽管他用各种笑话点缀和包装,但那种强烈地知道自己处在哪里、想要什么、该怎么做的自我感知与行动,仍然清晰地穿透出来,让人看得到凛凛的锋利。

他的女朋友小双,在他评点自己人生的几个小时里,一直侧头看着他。

她说,他符合她对“北大学生”的全部想象。

以下是记者整理的孙宇晨口述,一个九零后的成长简史:

高中时,我的偶像是韩寒。他对我的影响是非常非常大的——虽然感觉不太高端吧,你看人家美国都是BOB Dylan什么的,哈哈,不过韩寒现在还行,我觉得韩寒现在挺高端了——我也写了篇文章,去上海参加比赛,就拿了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颁奖的时候,可惜韩寒没去,这让我很伤心。

作家阿来给我们颁奖。当阿来老师把一等奖奖状递给我,我懵懂的大眼睛望着他,这时他拍拍我的肩膀:年轻人,很有希望啊。当然,阿来老师对谁都这么讲,但我当时不会这么认为,我认为阿来老师就是对我一个人讲的,全国的年轻人都没有希望,就我一个人有希望。你说,我怎么会不报北大中文系?你那时候告诉我要进投行啊赚钱啊,这简直了,阿来老师说过我有希望,我怎么能跟你们同流合污?

我是被文学理想忽悠进来的。结果开学典礼的第一句话,我记忆犹新:北大中文系不培养作家。我靠?我当时就懵了。后来我发现,老师说了一句大实话。中文系搞了课程改革后,不知道哪个领导批示的,叫“宽口径、厚基础”,在这个精神的领导下,课程设置的很畸形……后来我就转系了。

我要是稍有点觉悟我应该往法学、新闻传播,政治管理转啊,但我当时又中毒了。我开始中了文学理想的毒,后来中了学术的毒。我一进中文系就看陈寅恪、王国维,都是中国人的脊梁啊,我想我也要做中国人的脊梁,板凳枯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这种思想很牛逼,一下就把我的头脑给武装了。我反其道而行之,哪个学科冷我往哪里转。转去了历史系。

历史系当时苦逼到什么地步,中文系虽然总是招不满生,但降分还是可以录上人的,历史系,真的是降分都录不到人,以至于它在几个省份是不敢招生的。历史系的招生难度已经快要赶上北大另外一个奇葩专业:马列学院了。

在历史系的时候,当然啦,因为我被学术理想武装了嘛,我的学术很牛,从大一开始,一路所向披靡。我在历史系度过了学术的一到两年。后来我去香港中文大学交换,这个对我影响非常大。

去香港和去美国、新加坡或者其它地方完全不同,和台湾也完全不同,只有到香港,才有这么强烈的冲击。这是唯一一个属于中国,但是还是自由的地方。一个自由的孤岛。

当时我选了陈健民的一门课《民主与社会》Democracy and society,这门课对我的人格塑造太剧烈了。以前我对民主的理解还是比较概念化的,就像二十年前在广场,一说民主,人民当家作主呗!再问民主是什么,就不太了解了。陈建民的课对我影响很大,这门课按照区间,分析了世界上几乎所有国家的民主转型。那门课我下了好大功夫,实际上你只需要负责一个地区就够了,写好期末报告,但我对那门课实在太有兴趣了,我就所有讨论课都参加,从拉美的民主转型,到台湾、韩国的,到东欧的,到非洲的,一个一个看,我自己是做智利的,但其它所有国家我都听,那门课是我上的最认真的。

我在香港选的课都是历史系相关的,最后成绩都是4.0,唯独那门课是本着自己的理想选的,结果3.3。我很郁闷写信给陈老师:你怎么才给我3.3呢,我怀着一腔民主热情来到你的学术殿堂……陈老师回信说,3.3已经很高啦!言下之意是这已经是对你学术的一种肯定啦。哈哈。

到了香港我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书可以看。以前知道有,但没到这个环境感觉不到,震动这么大。当时我蹲在图书馆看书。中文大学有个本科生推荐书单,那里面的书几乎没有一本能在大陆买到的,除了《一九八四》。我当时顺着那个书单看啊,暴爽。我也很有紧迫感啊,我知道回国就看不了了。当时这些书对我思想改变也非常大。

当时香港在搞反高铁,有青年人跪着在立法院苦行,这个对我震动非常大。同样是九零后八零后啊,操,大陆跟人家差距太大了。

我当时还加入了中文大学学生会,参加了好多活动,帮女工争取最低工资啊,义卖啊什么的。我记得中大校长刘遵义讲话,就被下面的人骂啊,扔东西啊,还有人打出倒计时牌“刘遵义滚出中大倒计时还有几天”,闪啊闪的,还是电子的!我觉得香港挺宝贵的是,老师、学生、校长,无论按照脸谱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全都很珍视这套制度,他们发自内心地,都对民主有深刻的认识和坚持。争议行为的出现并不代表根本价值的破坏。

后来我回北大学生会,也给成员洗脑,我说我们中国的学生会真是官僚,都叫主席、部长,主什么席啊,还部长,你财政部的?人家香港的都叫会长,部长都叫干事!什么叫平民化,什么叫官僚化,听称呼都能听出来。

中国的学生会美其名曰学生会,实际上就是一个晚会承办机构嘛。北京大学学生会,内部也有笑话,说应该改名叫北京大学舞台承包有限公司。我们承办各类大型晚会,十佳歌手、职场之星、挑战杯、风采大赛什么的。其实完全可以外包啊,给专业公司,人家肯定做得又专业又好。学生就应该干香港学生干的事儿,但学校不给你干其它事情,就只能给你干大型晚会承办。学生会也调查过老楼改造什么,一调查学校就把你和谐了。

这也是学校不满意我的地方,我想明白了,我还老到处讲,讲得大家都思想混乱了。我后来竞选学生会主席,支持者很多,要真选肯定能选上。但到最后一步,学校把我的参赛资格取消了,威胁我让我别选了。后来我退选了,当时都有人哭了——没必要嘛,我都没哭,又不是参加我的追悼会嘛。

本来我是认真想从政的。学生会这件事也让我彻底断了在体制内努力的念头。学生会这么珍惜理想主义的地方——虽然高干子弟多,我并不赞成妖魔化学生会成官僚集团——在学生会我想干点儿事,那么多人支持我,我都干不成。进入体制内,那你就更孤军奋战啦。

后来我去了《南方周末》实习。这对我影响也很大,香港给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南方周末给我打开了一个中国的新世界。我第一次真正感觉,记者是可以“创造”历史的。如果一个罪恶发生,记者没有在,或者没有报道,它真的就发生过了,根本没有人知道。被记录了才存在。媒体成为记录历史的关键。所有的历史事件首先必须是新闻事件,否则它就不可能进入历史。我是学历史的,这是我当时最深的体会。历史就是由新闻人来写的。他怎么记这个事,这个事就怎么发生。事实原来没有完全的真相。

从《南方周末》实习结束,我决定要提前毕业(转系原本会多读一年)。原因很简单,我觉得北大已经装不下我的雄心壮志了。我在北大的实践、使命都已经结束了。我需要到一个更高的平台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我要留学。

十月我决定提前毕业,而留美申请是十二月截止,我所有申请材料、托福、GRE的考试都必须在两个月内完成。真是疯了。但我感觉我一定要用两个月的时间争取一年的时间。因为时间太赶了,所以哈佛没要我,申请上了宾大。

我大学几年发生了很多变化。我目标很清晰,每个阶段要干什么事。刚进大学想当作家,后来想搞学术当教授——后来想从政,想干媒体,现在又想要学法律当律师了。从耕耘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理想越来越政治化了。要参与这个社会。

我爸也是个干部,我从来不和他交流这些。他也觉得体制的问题挺多、挺大,很多人不正常,不该这么做,但也没办法。我爸这一代人出国考察,和我们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他们回来说,欧洲彻底不行了,政府办公楼破成那个样子,一个项目扯皮半天也搞不上去,这真的给他们带来一种优越感。他们不会有纳税人什么的概念,出国考察反而有了自豪感。

唯一一次,我爸带我参加一个官场饭局,巨奢华,他们一帮人喝得烂醉如泥。我爸醉倒在车上,突然跟我说了一句话:让你们年轻大学生看到这些,真不好意思。那个时候,我真想哭。

小时候我看韩寒的文章,记忆最深的是《三重门》的后记。文章最后他鼓励大家,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然后署名:“一块上海大金子,韩寒”。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我也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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