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离开调查了。
是他的性格,不话别,不聚餐,不伤感也不发牢骚,不是大姐催,他连解聘的手续都不办。
“为什么离开呢?”有同事问。
“没快感了”
“为什么选记者节这天跟领导说?”
“记着”
再问他什么,他说“没什么可说的了,就这些”
他当年是为了调查才来北京的,媳妇儿子都在安徽,他一个人,几乎驻守办公室对住电脑生活,屏保是儿子的照片,两三岁,已经会说话,开口在电话里叫他“项先中”,他笑。
我到调查,非典之后第一个片子是跟他合作的,他的每个片子都是要咬着牙才做下来的那种。
拍完回北京他就扎在机房里,十几天不出来,一脸胡子,一袋浓茶。
2004年在一篇写小虎队的文章里我写过他,
“戒毒所贩卖吸毒女卖淫,或是现任高官洗钱,这都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题,但项先中辗转半年去磨这样的题,历尽艰辛不算,为了省经费要求自己花钱出差。
前阵子有一天下雨,湿淋淋地来了,问他才知道,连坐公共汽车的钱也没有了。但还带楼下来告状的老人去吃碗饺子,还给买十几张大饼让人家带在路上吃。
我问他为什么?他只说“调查这样的节目,不能做的让人汗颜。”
他在办公室,桌子在角落里,开会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平常不多说一个字,他离开的时候好象谁都没有察觉,但是我猜每个人心里都觉得,他离开,调查的某一个部分也随之而去了。
我把当年我们俩合作的第一个节目,我们两人的工作笔记都贴在这里,算作是一个告别吧。
项,那是我们的2003年。
项先中代表作:
《村官的价格—农村基层选举贿选调查》《阿文的噩梦—戒毒所贩卖女吸毒人员卖淫事件调查》《钟祥投毒案再调查—刑讯逼供案调查》
《新闻记者集体敲诈勒索事件调查》
《追踪投资神话—-投资诈骗调查》
《下跪的副市长》
《天价医药费》
柴静《阿文的噩梦》手记
6月7日
孙志刚案的采访刚开始,就做不了了。
余仁山把他存了一阵子的猛题翻了翻,说有个广州的戒毒所卖吸毒人员出去卖淫,被公安取缔了。
广东省公安厅宣传处的人说:“孙志刚这个事已经够……现在的形势你看……市委市政府认为不宜采访。”他咳嗽了一声,加了一句,“要不给你一个特大妇女拐卖案?还有一个刚破获的贩卖毒品案?”
辗转打听到了晚报的记者赵世龙,才清楚,一年前有一个被戒毒所卖出的女孩阿文,向他报料之后,阿文和他曾伪装成鸡头和卖淫女去买人,在与所长直接交易后,向警方举报,戒毒所才被取缔的。所长拘留了十五天之后,现在还在任。我们通过赵世龙向警方探问,得到的回复是当时交易现场的照片与录音已丢失。
只能开始寻找阿文。
六月的广东,下着神经质的雨,一下起来就像牛绳一样粗。
阿文曾经在三个月前和赵联络过,说自己在赤岗附近,我们去那儿一家发廊一家发廊地问,司机叹着气说:“你要能找着她,我明天就去买六合彩。”
在卷宗里找到了阿文家的地址,她姐姐说已经两年没见她了。迟疑了半天,她才说:“阿文也打过电话来说被戒毒所卖了,我们不相信,没理她。广东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这几天每天都要去阿文被戒毒所卖去的康乐村,想去找找线索。一个不到五十米的巷子,几乎没有光线,满地恶臭的垃圾直淹到小腿,从皮条客和招徕生意的鸡头身边挤过去,头发里都是不知道从哪里滴下来的污水。
6月10日
我们商量着寻找知情人,赵世龙翻箱倒柜找出一年前院里的退休干部寄给他的举报信,是揭发院长的贪污问题。
老先生已经退休了,说不出个所以然,给我们在本上写下个名字,说是所里的职工,有可能对买卖的事知情。
没有电话,只能自己找。听说第二工人疗养院的宿舍在怡乐路,我们趁着黑,找了两个小时。按到某一家门铃的时候,应门的人终于说“我是”。那七层楼的台阶,我们是拎着机器身轻如燕地飞上去的。
他告诉我们,这些吸毒人员其实都是从派出所买来的,每次五百元到八百元一个,再转手以两千元左右的价格卖给鸡头。这些年该管的人都来过,“招待得很好,笑眯眯都走了。”
所里也贩毒,还打死过十几个人。法医鉴定也做过,有人来闹过,告过,没有用。
“孙志刚那个,”他比划了一下“跟我们院里的比起来,毛毛雨。”
采访出来,我们开着车在广州漫游,希望能在哪一个街角忽然遇见阿文。
6月11日
长洲戒毒所现在已经是收治精神病人的康复科。
我们从广东台借了设备进去偷拍。为了配合呼和的东北口音,我只能以他大妹子的身份出现,说要送我二弟进医院。幸好广东人对我的山西口音的东北话不敏感。
开了锁,打开栅栏门的一瞬间,在赵世龙告诉我的位置,我看到了阿文住过的仓房,锈成黑色的铁床,枕头肮脏得看不出颜色。
怎么说呢?那种气味。
再往前走是水房,笔录里说戒毒人员挨打的时候就跪在这里,用脚后跟砸,打完喝一碗水,如果不吐血,继续打。冬天的话,要脱光衣服跪在水龙头下,开细细的水柱,从头顶淋下来。
——“你,出去!”忽然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呼和肩膀上拍了一下。我们俩都怔了一下,我的第一反应是看夹着偷拍机的海南有没有被逮住。
“没事,”跟我们进来的护士不耐烦地说“病人。”
6月12日
今天再到院里的时候,我们带上了大机器。有院里的职工跟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低声说:“你们辛苦了。”
推开会议室的玻璃门走进去的时候,我叫了一声“罗所长”,还记得他回过头看见摄像机一瞬间的表情。
他提着暖瓶说要出去倒水,我伸手挽了他一下说不必,这一下,能感觉到他胳膊的肌肉都是僵硬的。他声称对所有交易不知情。
“我可以证明你说的都是假话,”赵世龙拿支铅笔指着他的头,这老哥终于找着吐一口恶气的机会。
“我不认识他,”罗贤文转向我,脖子上静脉突突跳动,“绝对没见过。”他说所有的放人单都是院长签的。
采访完院长之后,告别的时候,他憎恶地甩开我的手。
空镜拍得差不多了,决定回北京之前还是去一趟阿文家里,想见见她姐姐,留个信给阿文。拿张报纸顶着头在雨里等了很久,她姐没有见我们。
6月13日
已经睡了。我接到阿文姐姐的电话“她今晚到你们酒店来,十一点四十。”
她白天去了广东的几家媒体调查了我们的身份,才相信我们说的是真的。找了一天,通过毒贩找到她妹妹。“我也希望她跟你们谈一谈,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她说。
大家立刻把大床搬开,开始布灯,谁也不说话。
阿文来的时候是凌晨一点。她在我对面坐下,我递给她一瓶水,很近距离地看着她。她是个年轻的女人,但是低垂的直发下,双颊可怕地凹陷下去,嘴唇青紫,只有眼睛,乌黑的,非常大。她穿着廉价的淡黄色的确良套裙,腿部几乎没有任何肌肉。
她开始说话的时候,听起来像是呓语,不断出现重复,在旁边的司机听得睡过去了。不过我很少打断她,因为在这一年多流离失所的生活里,她没有机会把这一切说出来过,她只是在噩梦里一次次回到那个地方——穿着从戒毒所卖出来的时候的那条睡裙,天马上就要黑了,就要开始站在那条街上,等着出卖自己。
“你戒毒所是挽救人,还是毁灭人?”她浑身颤抖地说。
深夜非常安静,能听到台灯咝咝的电流声音。
她说:“我也希望能做一个有用的人,希望社会给我一个机会,不要把我们不当人。”
我老是忘不了这句话。
6月15日
在飞回北京的航班上,波音737穿过雨云,冲进蓝色的天空,把头倚在窗上,额角抵着的地方能感觉到澄金一样的阳光温度。
我看了一眼睡着的兄弟们,也闭上了双眼。
在这样的梦里,不会再回到康乐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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