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星星么?”
“没有”。
“你见过白云么?”
“没有”
“空气是什么味道?”
“臭的”她用手扇扇鼻子。
这是6岁的山西人王惠琴眼中的世界。她闻到的味道是焦油的气味,不过更危险是她闻不到的无味气体,那是一种叫苯并芘的强致癌物,超标9倍。
离她的教室50米的山坡上,是一个年产60万吨的焦化厂,对面100米的地方是两个化工厂,她从教室走回家的路上还要经过一个洗煤厂。
不过,就算这么近,也看不清这些巨大的厂房,因为这里的空气的能见度不到十米。
在只有灰黑的世界上,她的红色棉袄是唯一的颜色。
二
山涧很深,翡翠色的河流,乱石耸动,是远古以来河的面貌,两岸是稠绿的原始热带森林,千百年的巨大榕树从极高处垂下藤,到底部已经非常细了,叶子青嫩细小,一点点接近水面。
面包树的树干上结满一球球红色的果实。
“是长来给鸟吃的”划船的男人说。
两岸都是香蕉树,果实尚青。
他收起桨,要我们拿好东西,别让附近的猴子抢走。
船一拐过弯,有群年青人,架在悬崖上凿石刻,十数米的石壁,绵延不尽。钉铛声在山间传很远,有男子赤身站在河中间,弯腰鞠起一捧水喝,铜色的小臂坚实虬劲。
抬起头,阿勇河上空群鸟乱飞。
三
王惠琴家附近那条河叫文裕河。
“这还是河吗?”我问山西环保局的副局长。
“你可以把它叫排污沟”。
河水是黑色的,上面是七彩的油污,工厂的工业废水都直接排进来,这个河的断面苯并芘超标220倍。
“山西60%的河都是这样”他说。“这并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现在已经出现地下水污染了”
就是说,污染物已经从土壤中一点一点地渗下去,一直到几百米之下。
他说“想先发展,再治理?太天真了—-治不了。”
“如果现在把污染全停下来,来不及吗?”
“不行,挖煤把地下挖空了,植被破坏了,雨水根本涵养不住”
“你是说无论如何我都看不见汾河的水了?”
他看我一眼,“你这一代不行了”
四
普通的三口之家,开着吉普车,前座上坐着浓眉重睫的小女孩。
院子里是每家都有的小龛,供着印度教的神灵,或者是象与猴,女人在它们的耳边簪上鲜红的扶桑花,妩媚之极。
门口是雕像,木雕像是男人与女人的交欢像。
旁边是花盏,一个石雕的矮挫男子,搂住一只大石缸,里面种满肥绿的植物,直溢出来,挂到地上。
我们路过一处,男人们正在一级一级的台阶上铺上白色的赤素花,肤色浅黑的男子在我耳边也戴上一朵。
五
王惠琴的村子已经至少三百年了,禇红色的城门还在,写着“康熙年间”建造。
村里的老房子基本都在,砖雕繁密美丽,只不过很多都塌落地上,尽化为土,没有人管。
村子没有生气,土地都卖给厂了,男人不是在厂里干活,就是跑焦车,王惠琴妈妈抱着小弟弟坐在炕上,小孩子脸上都是污迹。
看到我们歉意地拿布擦坑沿“呀,擦不过来,风一吹,灰都进来,跟下雨一样“
这个村子被五个工厂紧紧裹着,因为离村子近就是离公路和电近。
按规定所有的工厂都得离村子一千米外,但厂子搬不了—–不可能搬,煤焦的比重占到孝义GDP的70%—-它要冲“全国百强县,它的县领导正在被提拨的关口上。只有村民搬。老村子都拆。
“搬哪儿去呢?”这个县城光焦化企业就47个,其中违规建设的有38家,符合环境标准的,没有。
“不知道,只想能搬得远一点,不闻这呛死人的味儿就行”
有人上来说“说话小心点,工厂可给你钱了”
“那点钱能管什么?你病了谁给你治?”
他们吵起来了。
我问那人“难道你不怕住在这儿的后果?”
“习惯了就行了”他说“人的进化能力很强的”
“你在这个厂子工作?”
他勉强地哦了一声。
“一个月多少钱?”
“一千”
“一千块钱,这么过,你愿意?”
“愿意”
六
“2月1日,晴
中午在莲花餐厅吃饭,我一到那个地方就有强烈的童年的感觉。
郝笑我,你们山西有这个么?
她是说这些华美的印度教寺庙,几百年的巨树,落英缤纷的荷塘…
不,不是指这个,而是—-象现在这样强烈的高明度的阳光,绿荫,浓的色彩,还有动物的啼叫。
那是我在是个婴儿的时候,躺在那里感觉到的东西—-也可能是留在人的基因里一代一代遗传下来的远古的记忆。
其实人离不开这一切—-离不开自然和美。污染会死人,会毒害人,但是最让我感到痛苦是它让人失去w人原本应有的一切生活方式。
巴厘岛的人住在几百年的石头房子里,他们每天清晨都砍下新鲜的枝条,把叶子编成齿状,把悬垂的花朵挂在窗前,每天视如无睹地走过华美的印度洋的黄昏,而我的同胞,祖先们盖起的房子要被拆迁,河流里早已干枯,流淌的都是化工企业的污水,人们呼吸着焦油和强致癌物。
人应该怎么生活?
人到底应该怎么生活?
我只想写下美,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窒息,就象我还没有离开孝义?在黑夜里会咳嗽到醒。
巴厘岛的人为什么会耐心地照料每一处房屋,每一个小小的细节,也许因为他们在这个地方有安全感,放心地把子孙后代都交给这个土地。
我的土地上,有人有这样的安全感么?”
七
漂流完,是谁对划船的工人说“你们真幸运,生活在这里。”
他一笑,说“no money,no g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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