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伟大的脆弱

《女王》拍的是政治,不是人情。

所以才会有很多人看完之后问“那么女王到底对戴安娜去世感到悲伤吗?”

有一个人嘲讽式地在下面跟了个贴“不会比对那只鹿的更多”

那些堆放在白金汉宫门口的花,和所有电视上为了戴安娜露宿街头的人,女王感到的只是民众的力量,而不是爱。

这不奇怪,“从不在他人面前流露自己感情世界”的女王,她的生命哲学是“我们的存在只是为了安静而有尊严地活下去,而不是为了讨人喜欢”。

所以,尽管她为此痛苦,但她从来不会去问—–为什么人们会爱戴安娜胜于对王室的忠诚?爱一个只不过给王室带来羞辱和丑闻的人,一个性格中有无数明显的缺陷的人?

戴安娜出道之初是个红脸蛋的乡村女孩,补考都不及格的高中辍学生。

她自嘲“脑小如豆,其笨如牛”。

她咬手指甲,算命,象每个女人私底下都常做的一样。

但人们喜爱她的笨拙胜于喜爱她的风姿。

她在电视上说出自己的内心世界的时候,不管政治家和学者怎么分析,全世界的普通人和她一起颤抖—-这是一个为丈夫另有所爱而痛苦,甚至想到自杀的女人,但她决心勇敢地寻找自己的爱情。

她的情人写道“她常指给我看餐馆里的其他女人问她们是否漂亮,我是否对她们想入非非,想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她羡慕甚至嫉妒这些女人,她深知自己错过太多”

她象每个家庭妇女一样,最爱看电视连续剧,“她多么羡慕酒馆里那些常客,他们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在电视机前被她的美丽迷醉的人,很难理解,她在每次出席公众活动前要哭泣很长时间来克服自己的羞涩。

她总是认为自己不值得为人所爱,但也是这样的痛苦,让她可以理解弱者。

她有过无数与艾滋病人,与南非的儿童拥抱握手的镜头,

纪录片里,一对普通英国夫妇讲他们患绝症的女儿如何想见戴安娜一面,戴安娜来了,她对那女孩子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一定很愤怒”。

没有经历过痛楚与绝望的人,就不会对人有这么深的理解。

所有的人谈起玛丽莲·梦露,都以为她靠着性感与绝色赢得人心。

她在1955年的时候,画过两幅画,其中一张是一个小姑娘,穿着破旧的衣服,一只袜子滑到脚脖子上。

她把这张画叫《孤独》。

她穷尽一生克服内心被弃的恐惧,以至付出绝大的代价。她的丈夫阿瑟·米勒说梦露是他所见过的“最可怜的女人”

纪录片里她的一位女友说到她们在海边度假。

清早起来,看到梦露赤裸着在窗前看日出。

她情不自禁地说“我愿意牺牲一切变成你”

“不不”梦露转过身略带惶恐地说“我愿意牺牲一切变成你—每个人都那么尊敬你”

很少人知道她写诗,她只在“最灰暗的时刻”写:

“生命

在寒风里像蜘蛛网一样坚固

虽然悬得几乎要掉落

但却仍然恒在

珠状的射线的色彩

我只在画中见过”

也许有人认为她是靠着那张撩起裙子的画而传世的,实际上,性的吸引力永远是短暂的,一个懂得生命如同蛛网的人,才能唤醒人的心底最脆弱处某种不朽的憧憬。

美国最著名的脱口秀的主持人叫奥普拉22岁的时候,她是巴尔的摩电视台最年轻的节目主持人,“当报道情绪波动剧烈的新闻故事时,她经常不得不忍住眼泪,电视台经理让她坚强些。极度敏感是温弗瑞的弱点,她的脆弱使她无法成为无动于衷、冷眼旁观的报道者。”

等到她转行做谈话节目主持人的时候,她在节目中公开谈及自己9岁时被强暴,14岁生子并看着他死去的经历。

她的节目是全球最成功的脱口秀节目,她是“全球最具权力的100位名人”之首,所以节目经常被我的同行拿来学习,学习之后通常的反应都是“没什么呀…也没什么妙语,也不见得多机智…”

尼可·基曼和汤姆·克鲁斯离婚之初,没有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

她选择了奥普拉的访问。

在那段录相里,她开口之前,作了一个小小的动作—-她伸出手去握住了奥普拉的手,以便使自己获得勇气对现场的观众说出下面的话“我度过了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人们对奥普拉的信赖就是她的权力。

这种信赖来自于人们知道—这个人也同样承受过生命无边的黑暗。

我当记者,是因为1998年的时候,在学校图书馆看到一本旧杂志,封面都掉了,是一个女孩从背后搂着一个赤裸上身的男子的照片—那是海南的一个16岁的妓女。

拍了她去村公所堕胎,听客人讲人生,发高烧,挣钱养男友…最后一张,是她赤着身体,躺在月光里,看着我的脸。

看完这些照片,我给编辑部写信,说我愿意给他们无偿地做记者,唯一的要求是希望和拍这些照片的摄影师赵铁林合作。

很快我得到机会和他一起去拍孤独症儿童。

老赵拿着相机在培训中心咔咔拍完了,但是那个需要采访的母亲不接受我的采访。

“我不想跟别人谈我的生活”

我呆在那里。

老赵说“我走了,先”

我望着他。

他转身之前说了一句“你想采访弱者,就要让弱者同情你”

可能是看见我不明白的神色,他补了一句“当初我拍那些小姐,是因为我比她们还穷,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她们可怜我,让我拍,拍完了,她们请我吃饭”

然后他走了。

我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做,就那么呆在那里站着,天慢慢地黑了。

屋子里下着帘子,我看不到那个妈妈和孩子在做什么,大概在吃饭吧。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可能孩子先吃完了,到院子里来了。

下台阶的时候一个踉跄,我下意识地扶了他一下,跟他在院子里说话。

那个妈妈过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牵了一条狗,看着我。

然后说“我们去散步,你也来吧”

今晚,我找出当年的报道。那篇文章里,22岁的女学生,还无法完全理解和写下这位母亲在暮色中说出的感受。

是因为那时的我,还没有经历过失去亲人,也还不知道人生里无奈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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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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