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死亡是一件没有任何办法的事,失去所爱,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
只能忍受。
这是我自己的人生观。
所以去年大地震,我在杨柳坪,没什么采访可言,没法儿问,也不想试图劝谁别难过。
跟叶哥叶嫂回家,他家的房子从后面看是完整的,一绕过来,前头全塌没了,他们遇难的孩子前一天跟爸爸下的象棋,还在桌子上。
他们就那么站着看。
山里非常安静,只有些微的鸟叫。
我是一个外来的人,除了陪伴他们站着,然后一起去捡一只锅,或者往灶底下塞一把柴火,也没有别的办法。
他们要是想要说话了,我就听着,有时候是商量以后怎么盖房子生活下去的事,挺有雄心的样子,有时候又沉默着,干什么都没有心思。这就是生活吧,不可能靠喊口号就度过去,痛苦也不是眼泪流下来,是持久不断的心酸。
“那你要拍什么主题啊?”有北京的同事问。
“不知道”
“那怎么办?”家里负责播出,有点急,“要不要找找镇里和村委会,做点全景式的采访?”
我想起铁凝三十多岁的时候,见过一次冰心,冰心问她“姑娘,成家了没有?”
“没有”
“嗯,不要找,要等。”
我们后来谁也没找,就等在原地。他们帮邻居打蒜苔,喝酒,从废墟里找点腊肉,修房子……这个片子里的东西就这样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长出来了,等,是因为我对他们有一种信念,这种信念,用《侏罗纪公园》里的一句话,叫“生命自会寻找出路”
片子里那只小猫是地震后幸存的。
它常常钻在我的迷彩服的深处,拼命吮吸,以为那黑暗温暖处是它的母亲。
文超也没有了妈妈,我们送他的牛奶,他倒在矿泉水瓶子盖里,用手指沾着,一点一点让小猫舔,吃饭的时候,在掌心里托一块大窝笋,给它练牙。
“村里人都认为它活不了,你也这么想吗?”
“是”
“那你为什么还养它?”
“它也是一条命”他低头抚摸它。
文超走到哪里,猫就踉踉跄跄跟着,到我走的时候,它已经可以面对狂吠的大狗不躲不闪,面无惧色。
受难的人不需要被施予,或者唱《感恩的心》,我们心怀着敬意拍这个片子。
二
今年还做不做回访?编导做完前前期回来有些犹豫。“村子里没发生什么事”
“那就好”。我说“就拍没事”
“但叶哥叶嫂没怀上孩子”
嗯,但这本来就是生活。
去的时候是清明,满山的辛夷花刚开,漫山遍野落得都是。山里冷,还点着炭盆。我们每天跟大伙围着炭火喝茶,然后遇上什么就拍点,没有就不拍,他们男生去帮着砍木头,我给文超辅导功课,题答对了我俩就一人吃一粒糖,腮帮里硬梆梆的一小块含一个下午。碰上耳朵背的爷爷,我跟他照个相玩儿,他唱段歌子。
日子象胡适说的“平淡而近自然”。
跟叶哥谈戒酒那段,陈威他们的摄像机都是在屋里,我们就站在外头说话,谁也看不见机器,那段也算不上采访,就是说话。
后来看片子的时候,老王说“你有点变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嗳,是你教给我的”
“我?”
“是,有一次片子里没记者,你一边扛机器一边跟小孩子说话,都是人之常情,我才觉得人之常情是最好的采访”
三
前两天看《读库》,看到《霸王别姬》的编剧芦苇,有一年写杜月笙,花了很笨的功夫整理史料。
导演看了没兴趣“主题没新意”。
他批评这位导演后来的作品“只刻意求新,为赋新词强说愁,所以矫情虚妄,生活并不需要时时有新的主题,即使是华丽的《霸王别姬》,力量也在于真实的市井人性。”
他说“真实自有万钧之力”
这话让我想起去年六一,叶哥叶嫂很不好过,路上摩托车一响,总觉得是孩子回来了。
文超这一整天都来他们家呆着。
午饭后,叶哥为了安慰文超,把象棋拿出来,跟这个孩子下一盘。
正午的阳光下,蝉声无休无止,地上都是树叶的影子,棋盘放在地上,他俩蹲着。
我们站在远处,久久地凝视这一瞬间的宁静。
我曾经对我的职业犹疑,在那之后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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