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头:无用的技能

我家的父系是白族,却不是大理城里那种会把房子修得很漂亮的白民。白族分为三个支系,大理的白民,怒江流域的勒墨和那马。我的家支属于勒墨,善于骑马,喜欢马匹、长刀和弩箭,住在怒江边上陡峭的山坡上。我的父亲年轻时是一名出色的猎手,善于长途追击受了弩箭伤的野兽,直到它们毒发倒毙为止。毫无疑问他更喜欢这个身份,以至于后来他念完大学,参加军队,依然在周末带领一帮同事在戈壁滩里追猎黄羊为乐。后来他老了,不喜欢看电视连续剧,更不看新闻,但是可以守着动物世界一类的节目看上一整天。

大约是我五六岁的时候,我们内迁回云南山区的某个军事基地。从那时候起,一直到小学三年级,他一直在课余带我参加一些特别的训练。基地周围都是崇山峻岭,我从分辨方向开始,学习利用树冠、溪水和星光确定方位。他又教我分辨草木的形状,仔细观察草茎折断的痕迹和泥土上的足印,以确定有什么东西在我之前多少时间经过,以及去向何方。然后又教我攀爬树木和悬崖的技巧,借以在非常的时候保全性命。还教我如何用草叶、藤条和树枝做出精巧的机关或者刺矛,用于捕捉小型动物。

为了把我训练成一个合格的猎手,他甚至专门用了一整天时间来培养我的耐心。我和他蹲伏在长草丛中,跟随他沉默的指示观察天空中的飞鸟,最后确定了巢穴的方向,让我亲眼看见隐秘的所在里的几只还没睁开眼睛的雏鸟。在这一漫长的课程中,最主要的部分还不是这些。我们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去认识植物,却又和我后来生物课上的讲授完全不同,父亲的课程只涉及两个方面:如何吃、如何制造工具。

我们终日在周围的山上漫游,他负责告诉我每一种植物的用途。我们用火绒草和隧石制造最原始的打火机,挖掘植物的块根塞进嘴里大嚼,用竹子和剑麻做出弓箭。每一样植物都有一个名字,但是我后来从未在生物书上再见过这些字眼。最后他很放心地把我交给群山,那里就变成了我的游乐场。每天我都选择荒僻的地方前去探险,最后安然无恙地穿越丛林从各个方向回到我们的家。回家的时候,手里拿满了各种在山中的猎获,可能是植物,也可能是动物。

有一次他发现5公里之外的山上有一棵红色的树,就拉上我过去寻找,因为他确信那是方圆数里唯一的漆树。这种树曾经是古人的油漆,斩断枝条就会流出白色的树浆,树浆会慢慢变黑,于是就可以刷在器物之上。但是,生漆的味道会让一部分人严重过敏。我的姨妈甚至不能闻到它的味道,否则脸会肿胀到眼睛只剩下一条缝。我们去找那棵漆树,就是为了确定我是否会对此过敏。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跋涉,我们终于来到了那棵红色的树前,小心翼翼地切割下它的嫩芽,然后放在嘴里咀嚼。那东西有股苦涩的味道,但不算是我尝试过的各种植物里最糟的一种。父亲在一边看着我的反应,最后确信我并无任何过敏的反应,于是如释重负,似乎终于对我放下心来,相信我在丛林中经行,再无任何问题。我们站在山腰上,嚼着树叶。在苦涩的清香里,看太阳缓缓掉落群峰之后,映照得身边的树殷红如血。

转眼我已经三十四岁,这些技能我还没有一次机会使用过。在我居住的城市里,没有山,没有丛林,只有高楼和行道树。我的一双脚渐渐柔嫩,甚至不能在沙滩上行走过长,否则就会皮开肉绽。在我居住过的城市里,我还从没有再见过漆树。可是我总是觉得,如果有天我有了个孩子—男孩子也罢,女孩子也好,等到他/她五六岁的时候,我还是会继续我父亲曾经给我的课程。在这课程的核心,是去寻找一颗火红的漆树。找到它,我就可以告诉我的孩子我当年的故事,告诉我的孩子群山和丛林是什么,以及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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