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头:他手持菜刀杀到

二十多快三十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子。父母是云南土著,但是他们在昆明是第一代移民。第一代移民刚刚落户时很艰苦,我们家只有十几平米,而且是用妈妈的办公室隔出来的。家里没有厨房,就只能在门口用砖头和石棉瓦砌一个棚子。现在想起来,眼前都是父亲横打着雨伞炒菜的景象。妈妈的工作是负责信访接待,处理那些涉及司法问题的来信和访客。她的办公室和我们的家就隔着一堵墙,中间是一个小窗子。平常她上班的时候,窗子是关起来的。等她下班以后,我就会从窗子里来回两边爬,然后她在一边喊:别把玻璃板踩碎了。

老实说,我当时很不喜欢那些来访人员。不是因为他们穿着破烂,或者是表情怪异,而是他们往往会耗费很长时间却不走。他们不走,妈妈就没有办法下班。妈妈不下班,我和妹妹就没有晚饭吃。我有时候坐在窗边听隔壁的对话,觉得自己都听懂了,根据XX号文件,去找XX厅XX部门,落实文件中第几条,第几款。但是,那些人似乎听不懂,要反反复复絮絮叨叨说很多次,让我觉得非常不耐烦。有时候我自己径直走过去,叫他们赶快离开,我们家要开饭了,却被我妈妈赶出办公室。

这些人不单是反反复复说,而且是反反复复来。我到今天都还能记得其中的好几个名字,就像他们是童年时的亲戚朋友一样。比如说有一位老太太,隔三岔五就要来上访,要求归还她们家被抄没的财产。她的口头禅是:“阿姨,我的脑子有点肾衰弱。”有一天,我在家里突然听到隔壁传来妈妈的呼救声。然后人声鼎沸,四周的人都跑过来,挤进办公室去。后来才知道,是一位多次上访的人失去了耐心,拿出一把菜刀,试图攻击我妈。幸亏那时候妈妈还很年轻,身手敏捷,而且门口有警卫战士,才幸免于难。经过这件事情之后,妈妈的单位里终于同意增加一名人手。从此,妈妈才结束了一个人负责全部来信来访工作的历史。

因为妈妈这份工作的缘故,我很小就见识了这个社会里许多奇奇怪怪的事和奇奇怪怪的人。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妈妈时常会收到一个劳改犯的赦免申请。每次他都会手书十几页纸,以“向政府汇报”开头,谈他的永动水力发电机。说是请上级有关部门鉴定,让他的计划得以实施。如果因此可以利国利民,那么恳请把他提前释放。他的水力发电机说来也简单,就是用水力发电,再用电力把水抽回水库,如此循环不息,电能源源不止。又或者是有一位叔叔,他经常神色紧张地摸进办公室,可怜巴巴地申告,要求有关部门帮助他。因为他正在被美国特务用电波残害,并且在脑子里安装了什么电子设备。但是,他跑遍了所有的部门,竟然没有一个愿意接待他。

二十多年过去了,妈妈早已经退休。现在看到了关于长期上访者存在精神疾病的新闻,想起了这些童年的往事。根据我个人的那些年里的经历,我也认为长期上访者中有相当数量的人存在精神疾病。不过,我觉得要补充一点:我不觉得他们一开始就有精神问题。在我的记忆里,多次目睹过妈妈办案的经历:她首先要查阅大量的法律和政策条文,然后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找到它们时效。然后根据上访人的笔录或者来信,确定申诉的问题是否成立。一旦确定问题属实,又要分析这个问题归属于哪几个部门管理。此后,她要通过漫长的公文流程和亲自协调,召开无数次调查会,最后让有关部门形成统一意见,并且成文。她做了三十多年信访接待工作,对法律法规的熟悉程度甚于任何一名律师。而她对法律法规的演变和沿革的熟悉程度,更是普通律师无法比拟的。再计算这三十多年她四处出差,跑到各地开协调会的里程数,也是一个大到惊人的数字。

我一直觉得妈妈是一名非常勤勉的信访工作者,也因为我看到她的勤勉,对于上访却失去了信心。因为我很清楚地知道,大概没有多少人愿意像她那样工作。在她的一单案子中,有太多地方可以就此放弃。她不过是一个拿工资的公务员,何必东奔西跑,何必跨越多个司局级单位?她能够做到底,让人钦佩,这也就意味着大多数人不会那么去做。一单案子,可以在无尽的公文游戏中消耗掉无尽的时光。那么,对于一个上访者来说,在看不到头的时光里等待,如果没有怒火的支持,没有偏执的执着,那么他早就会放弃。一个人连续上访十年,二十年,会从没有精神病变为有精神病。如果公义始终不能降临,那么每个人都有成为精神病的可能。

如果换一个角度看信访,假使有媒体记者或者学人去翻阅各地的信访档案,会从这些申告中看到历史上所有的扭曲和不公之处。因为有不公,因为有错误,所以才有上访。信访部门的工作,就是为过往的错误擦屁股。而纠正一个错误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成本,是普通人根本承受不起的。如果一个普通人执意要属于他的那一份公义,那么他就必须做好漫长等待的准备。在这个问题上,同样只有偏执狂才能成功。这样的偏执,结果就是随时间累积起来的无数摞信访档案,和档案下一个个慢慢异化的精神世界。

有教授说长期上访者中99%都有偏执型精神障碍,他也许说出了一个的事实,但这不等于是事情的真相。真相是要告诉公众:他们究竟是天生偏执型精神障碍还是后天所得。如果是天生就有,何以解释他们会专门聚集在信访办的门口?如果是后天所得,那么,又何以如此?教授先生可以宣布一个疾病的名字,然后就把一群人的诉求和悲苦轻轻抹去。但是别忘了,会有人因此手持菜刀杀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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