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女士姓刘,女儿的母亲,丈夫的妻子,下岗女工。我对她的情况知之甚少,打了一年交道也只见过四五面。去年十月租了房子,经房东太太的介绍,雇了她做保洁。住出租房而雇保洁员听起来很奢侈,但是我有我的道理。
我从来不相信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那套鬼话。第一,我没有打算扫天下,天下是个太大的概念,我扫不过来,更没有兴趣去扫。第二、根据第一点,扫一屋也就失去了逻辑上的合理性,我就是不扫又怎样?第三、许多人不单不扫一屋,在万恶而贫困的旧社会连油瓶倒了都不扶,在美好而富足的新社会连冰箱倒了都不扶,也未见得一事无成。这种用笤帚论证人生的方法,我觉得缺乏科学依据。最后,我不相信我能扫干净,同时,我觉得过单身生活不能太潦倒,否则有失尊严。所以,我要雇佣一个保洁员,我需要一个整洁卫生的居住环境。
我们相互约定,每周刘女士来打扫卫生两次,帮我用洗衣机洗干净衣服。为此,我每个月需要向她支付200元人民币。我们基本上无须碰面,当我下班回住处,打开门发现鞋子排成一条直线,我就知道刘女士来过了。刘女士也无需见我,每个月头我会把她的薪水放在桌子上。她拿了钱,写一张字条给我。开头写“和先生”,落款只有一个“刘”字。中间一般写八个字:二百元收到了,谢谢!字体横平竖直,只是不大熟练,像小学生的作业。有一次,她不小心打破了我的杯子,专门留了字条说抱歉,并且要我从她的工钱里扣除杯子钱。其实,那杯子是嵌套的,内杯用来过滤茶叶,一不留神很容易就会打碎。即便是我,也经常摔碎,买了又买。看到她的字条,小心翼翼的措辞,我自己很觉得抱歉。早知道这样,用大碗喝也是一样。
有一个月,我出差晚回。房东太太听到门响,就跑过来抓住我说:小刘问了,怎么还没给工钱?我于是有些不高兴。春天到了,我的冬衣换了下来。刘女士写了留言条,问我是否可以用洗衣机洗我的羽绒服?我第一次做了回复,在称谓上犯了难,犹豫了很久,决定称她为“刘女士”。我放了100块钱,请她拿我的衣服到马路对过的干洗店清洗。三天过去了,她来打扫过一次卫生,但是等我回去的时候,发现钱和字条都还在桌上好好放着。又过了四天,我把钱和字条放在桌子正中,然后出门上班。回来的时候,发现钱和字条依然没有动。我再等了三天,这次回来的时候钱不见了,桌子上留了一张洗衣店的凭条。她最终还是帮我洗了冬服。
过不几天,我去打车,遇见一个很能说的司机。一上车他就和我大谈毛时代的好,谈那时候人人平等,没有多少贫富差距,他和他的队长都在一个食堂打饭。他的声音越说越高,大骂现在的年轻人请保姆,雇钟点工。他说:“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吗?有钱就可以支使别人去当老妈子、下人?我们当年孩子不都自己带,家务自己做,怎么现在的人就那么娇气,就要剥削奴役别人?”如果不是他看来很魁梧,而且正在开车,我很想一脚把他从车子里给踹出去。让他和人民币上的那一位面晤,畅谈他们的美好时光。
我又想,虽然这个司机是个浑蛋,但是我还真没有足够的理由去踹他。一个月200块,每周50,每次打扫卫生需要两个小时,折算下来的时薪是12.5元。对于钟点工来说,这个价格的确是有点血腥。即便每天做满8小时,一个月不过2000元。如果还要负责外出送衣服去干洗,劳动时间增加了,但是收益却没有提升。换了是我,大概也会满肚子牢骚。
刘女士是个诚实的人。洗衣服的时候,兜里的零钱从来一分不少地掏出来放在桌上。我觉得她很诚实,也许她觉得那是本分,难说觉得是骨气。可是我从来不知道她想什么,因为我没有见过她几面。
上周四她留了一张字条给我,说是从下周一开始辞工不做了。我一下子慌了神,去找房东太太。她告诉我说,刘女士的丈夫从非洲工地上回来了,孩子也要放暑假。她要给丈夫做饭,又要看孩子,实在是没有时间。我很失望,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给她打了个电话,试着问她如果我提高一点工资她是否有兴趣继续做下去?她很坚决地拒绝了我的请求,说要给丈夫做饭,要看孩子。我再次提高工资的数额,她有些困惑,大概觉得我这人怎么讲不清楚道理。刘女士说,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今天,刘女士最后一次为我打扫房间,以后不会再来了。我之前在桌子上放了200块钱,算是多发一个月的工资。怕她不肯收下,我备注说那是给她女儿的。现在,我只能自己打扫卫生了。对此,我根本不抱任何希望。不过,我起码知道了刘女士有个女儿在上学,有个丈夫在非洲劳力输出,知道她认为在家做饭照看孩子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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