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头:在巴黎

我现在巴士底广场附近Trousseau街的一家青年旅店里,因为作息时间从来就不正常,所以到了巴黎之后没有时差,觉得一切刚好。以前觉得坐十个小时的飞机会很崩溃,但是我成功地睡了8个小时,醒来就已经在巴黎上空。

第一次坐国际航班,前一晚妹妹打电话来,以过来人的身份教育我说,到了戴高乐机场,淹没在洋人的汪洋里,很可能产生一种超现实的感觉。不,老妹,你错了,一点都不超现实。在首都机场,由于是经济舱,被驱赶到一边排队办票,活活站了一个半小时。周围的白种人很少,大多是非洲兄弟,带着大包小包。其中一位高大魁梧的女士居然带了一台液晶电视去托运,让我很是佩服。由于托运行李太多,只能耐心等待。终于到自己可以办票了,已经是最后几排。

法航专门开了一个柜台,为一群法国父母和他们的子女办理手续。起先,我看着无数婴儿车,觉得法航还算有人道主义精神。但是看了几秒钟,突然发现不对:法国妇女有白人也有黑人,但是那些小孩子全部都是黑头发黄皮肤—那是一个法国收养团,专程到中国收养小朋友。那些孩子在候机厅里跑来跑去,只会说中文,而他们的法国父母对他们讲法文。我突然想到,也许这是他们最后说中文的机会。几个月之后,他们就能学会简单的法语对话,最后只有发肤的颜色和我一样而已,中文会被彻底遗忘。

之前看到许多人描写过巴黎戴高乐机场和地下铁系统,都说飞机就大失所望,认为来到了一个中国的地级市。戴高乐机场的内装修肯定没有办法和首都机场比,地下铁放在北京4号线面前也显得寒碜。不过,以戴高乐机场的起降数量,机场里一点不显得拥挤。从人挤人的机舱走出来,一旦进入机场,突然觉得空旷许多。加上空气非常清新,觉得一下子很放松。地铁里也是同样,虽然人也很多,但是他们的语言、动作都很舒缓,没有火爆的吵架或者争先恐后,在所有站台我都看到有一对以上的情侣在接吻,四只脚在地面上画着圆圈。看着地铁站穹窿上遥遥欲坠的瓷砖,再看情侣们在摇摇摆摆,一圈圈旋转,觉得巴黎的浪漫不是传说中的那种浪漫,那种写在纸上,拍成照片,可以放在橱窗里展示的那一种,而是和刷牙、洗脸一样的日常生活。相比之下,他们过得更为松弛舒展。

巴黎最讨厌的一点是没有英文,满街都是法语招牌。我的英文帮不上忙,中文就更不用说了。幸运的是,我有一张不让人讨厌的脸,所以向法国人问路或者提问,并没有出现传说中高傲的法国人拒说英文的现象。要诀是每次都用最破烂的发音方式,异常缓慢吃力地问:Excusez-moi, est-ce que vous parlez l’anglais?(对不起,您会说英文么?)对方只要会说一丁点,也要豁出十分气力,帮助一位如此尊重法语的亚裔朋友。在我看来,一点不会法语比会一点更好,因为反正是不知道,你大可以使用所有的表情和肢体语言,这种人际交流方式的历史要比法语或者中文久远得多,迄今为止也依然有效。

但是这种方法面对地铁的时候就没有用了。在机场问讯处拿了一张免费的地铁图,我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那是一张怎样的地图啊!太多路线,太多图片,一张图几乎已经挤不下了。为了标注,动用了N个数字,N个眼色,看上去密如蛛网,就算是中国城管看了也会深深叹息。幸运的是,法国地铁用IT术语来说称得上“界面友善”。即使一个法文字都不认识,只需要跟随路标指示,总能找到上车的站台。唯一需要注意的是,要先看清楚地图上每条地铁的终点,找到写着正确终点方向的站台,否则就会坐错方向。基本上,等真的下到地铁里,我就完全不再在意地图多么复杂了。因为我只需要坐一条,选对一个方向,然后那车就能送我前往。即便如此,我还是错过了第一站。从机场原定去巴黎北站,Gare du Nord。嗯,需要许多痰音才能念正确。等真到了那一站的时候,站台上写着Paris Nord。于是,我老人家就很满意地继续坐了下去,错到终点,心里还嘀咕:这巴黎北站也忒远了一点吧?都奔了一百多里地了,怎么还没有看到?

旅馆是魏剑竹同学帮忙联系的,听说我来巴黎,魏同学修书一封,推荐了其正在服务的青年旅舍地址,并随心附上了详细的路线图。待我来到巴黎,打电话过去找魏先生,却惊奇地听到是一位女同学的声音。魏同学是北京人士,在法国呆了五年。修完了本科和研究生,在兰斯呆了四年,新近来到法国伟大的首都,成为一名巴飘。晚上和魏同学晚饭,听她说现在法国找工作非常困难,法国人又善歧视,华人仅次于黑人和阿拉伯人,处于社会底层。她投递了上百份简历,但是一直没有接到Offer。所以,一直在各处打工。

有的时候,甚至会去给葡萄园绑枝。从早上8点做到晚上5点半,中午休息一个钟头。工作内容是绑好葡萄枝,不允许它横向蔓延,而是向上生长,用夹子固定葡萄藤蔓。做这份工,需要从山脚走到山头,沿着数百米的葡萄藤走一程,然后再换一条继续。在大太阳下挥汗如雨,这种工作法国人自己根本不做,只有黑人和中国留学生才会每年按季节报道。在家里的时候,谁不是父母的掌中宝、心头肉。在国外,一个女孩子也需要和黑人兄弟争夺体力工作的机会,让人非常心酸。魏同学说,也许今年年底就准备转回国内了。但是,我力劝她想办法留下来。今年的毕业生连找实习机会都得托人,就业形势非常不乐观。而且,4万亿砸下去,后遗症大概到下半年才会慢慢看得出来。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回来,不算是非常明智。魏同学说,那就回来做房奴好了。我觉得,在巴黎也一样是做房奴。不过,巴黎的房奴换来的产权是一辈子,在中国只有70年。

巴黎一直在下雨,温度会下降到20度之下,非常像昆明。原来觉得巴黎会很热,像北京上海一样达到30度以上。等真到了这里,发现气候宜人,凉风送爽,不由得痛恨始皇帝、唐太宗,当年何不西进西进再西进,把这片土地打下来归了中国人,也强似现在这样在接近40度的地方建都,全民桑拿。不过如果真是那样,巴黎满街的四川火锅店和洗头房,也让人挠头不已。巴黎的建筑都很漂亮,兼具北京的大气和上海的精致。走在街上,看着长窗、阳台和拱门,处处赏心悦目。隔着窗子看进去,许多人家也像上海民居一样局促。在我住的青年旅馆里,为了节约成本,20平米的房间修成了复式跃层。洗手间实在太小,马桶靠墙太近,以至于盖子无法完全翻起,于是店家直接用刀切去了一边,让我大笑不已。

以前以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满街都应该是好车,到了巴黎才发现,还是两厢车居多,密密麻麻停满街道两边,前后两车就留四、五十公分间距。车与车之间,经常有狗屎点缀其中。红男绿女昂然而过,浓烈的香水夹杂着更为浓烈的狐臭。我们的官媒一提到这些腐朽没落的资本主义国家,就专门说狗屎和狐臭。私人之间对话,又只说好车和香水。这大概都有问题。就我的亲身经验而言,现在可以直接访问Twitter、FaceBook和Youtube,我觉得这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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