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少时有一位好朋友，弹得一手好吉他。但是我不大喜欢他，因为一则他说话含混不清，大家交流起来有许多麻烦。二则他头脑比较慢，做事总是慢一拍。我性格很急躁，当时血液里又满都是荷尔蒙，所以时常有跳过去把他活活掐死的冲动。
他总喜欢说之所以他的反应慢，学习成绩不好，是因为童年时打针落下的暗伤，总之是打针打傻了。虽然受了现代医学那么大的戕害，但是他还是长大成人。读书的时候读书，也上了大学。毕业以后去政府里做，大概是反应慢让人觉得深思熟虑，所以当上了一个小官僚。车子房子都有了，最后娶了一位漂亮的太太。按照我的说法：傻归傻，什么都没耽误。
我注意到一件事情，后来他可以对着一群人吆三喝四之后，酒量涨了许多，说话也更不清楚，但是我再没有听他说当年打针的事情。看来，当年的暗伤似乎抵挡不了今天做官的暗爽，历史问题也就不药而愈，所以没有再次提及的必要。不过，我也一直暗自疑心，如果有一天他又陷入某种解决不了的困境，例如老婆和情人实现了峰会，那么也许他又会暗伤发作，宣称之所以会有这种局面，是拜童年时打针中毒所至，而他个人对此无能为力。
好像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当你的人生顺风顺水的时候，会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因为自己聪明，因为自己英俊，因为老天照应，所以可以安然享用现时的所有。如果事情不如自己预料，那么多少要找个替罪羊出来，把一切委过于那头羊，而自己依然独占聪明、英俊，外带老天照应。其实答案自己最清楚：因为我是个蠢货。西洋人说，因为我是个腚眼，Coz I am an asshole。
承认这一点很难，总得给自己找个什么借口。事实上大多数人都是那么做的，进入体制的第一堂课就是八字真言：绝不背锅，委过于人。不独是做官，在许多公司里也是同样的企业文化，快速准确地委过他人，实乃加薪升迁之要道。相比之下，我的朋友当年委过于病，虽说是无奈之选，多少也还算厚道，没有说因为我整天拦着他要求听吉他弹唱，导致他无心学习，因而成绩不佳。
偶尔承认自己是个腚眼，是个屎忽，有其好处。起码一个人知道自己并非随时聪明，随时英俊，随时老天帮衬，而是随时存在变Asshole的可能。于是，多少会有些自我警惕，不至于在盲目自信和乐观中滑得太远，能够有勇气承认错误，这才谈得到反省和改正。相比之下，找个借口让人愉悦得多，很容易就能做到让自己不伤自己的面子。理由总是有的，实在没有可以创造发明出来，好完成对自我的迷恋。
对自我的迷恋要求自己不能犯错，然后就变成自己不会犯错，最后屎山崩塌，把自己给埋了，各得其所，相得益彰。面对自己一开始的确很难，但是清醒地知道自己的限度和边界在那里，也就能减少许多做蠢事说蠢话的可能。不过，人人不都是喜欢挑选容易的事情做么？物理学上，也有最小作用量原理，连光线传播都会选择最短的路程。
我一直在想，把所有的容易相加起来，结果会是怎样的一条人生轨迹？也许，那会是一条被称之为抱怨的曲线，贯穿了整个不快乐的区域。常言道：傻人有傻福。大概是因为傻子没有遵循容易的线路吧？而且，他不觉得自己很聪明，没有办法给自己找太多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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