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头:最漫长的潜伏

《镜中爹》这个名字第一眼让人发噱,因为“爹”这个中文字不是这种用法。中国人说父亲的时候,意思是强调他的权威、尊严以及骄傲。父亲被称作“爹”的时候,并不是作为家长,而是那个你可以赖在他膝头撒娇的人,躺在沙发上喊他找遥控器的人。甚至是做父亲的拉长了声音宣称“我是你爹”时,多的是负气和不满,略带一点无可奈何,所以要强调你们之间有这一层极亲近的关系,而不是指出你们有血缘上的传承。爹这个字眼,只有少数民族的“阿爸”勉强可以比拟。“爸爸”是牙语,长大了以后,想表达同样的感情,还是只能用“爹”。

因此,只应该有“镜中的父亲”,而不应该有“镜中爹”。镜中的影像是纯粹客观之物,不应该带有多少感情色彩,如何能在镜中有爹?但是情况又确实应该如此,看完这本书之后,你不会找到第二个更合适的名字。

作者张至璋生命中的绝大部分时间没有和父亲在一起,但是父亲并非亡故,他对父亲也依然留有印象,甚至记得父亲如何教他折纸船。8岁之前,他和父母一起生活在南京,还记得当时家中的宅院,当时生活的境况。8岁那一年,1949,父亲只买到三张船票,张至璋和母亲及姐姐先行一步,前往台湾。父亲说“随后就来”,却在几封书信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从此“下落不明”。

上海码头一别就是五十年,张至璋成为台湾著名电视播音员,而后远赴澳大利亚继续从事电视行业。终有一天,他重回大陆,想找到自己的父亲。《镜中爹》前后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讲述离开父亲之后在台湾的生活。第二部分讲多年后重回大陆,寻访父亲的历程。

对于父亲,五十多岁的张至璋只保留着8岁男童的记忆,以及母亲讲述的无数碎片。这个人从他生活中消失,在他的少年、青年、中年时代里全部缺席。一个问题因而萦绕不去: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等到他返回大陆,艰难地跟踪线索,找寻自己的父亲,于是一路上他看到父亲的笔迹,听各种人谈论自己的父亲,追寻父亲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通过这些残缺零碎的片段,一点点拼凑出父亲的镜像—他最终也未能见到父亲一面,手里只有这些资料。它们是父亲经行尘世时留下的影子,包括在镜子中自己酷似父亲的面容,都是父亲存在过的证据。

这一找寻之旅让人心碎,也许是血缘上的神秘联系,使得张至璋能够一路追寻,一点点接近,把一直空白着的父亲慢慢勾勒出来。父亲在大陆如同无数个普通的中国人一样,默默地生活,默默地消失,甚至不会留下多少痕迹。而凭借着仅存的一点点资讯,张至璋不单找到了父亲,他甚至找到了父亲当时的心情和想法。让这个人通过他的笔,重新回到人们的眼前,从一个名字恢复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全书中让我大恸的部分是一个很小的细节:张至璋发现自己的父亲改换了姓名,进而又修改了年岁,把自己的年龄少写了十年。他敏锐地认识到,父亲是想保护在台湾的妻儿。同时,父亲也知道今生重聚无望,自己必须单独面对人生的暮年。因此,他把岁数改小,为的是能够多工作几年,好多积蓄一点工资养老。而更让人伤感的是,一切竟完全如他所料:作为战争中失踪人员的妻儿,由于没有大陆方面的消息,张至璋和母亲姐姐在台湾得到了妥善的照顾,并没有成为“匪谍亲属”。而张至璋的父亲到了退休时,甚至没有北上北京和兄长重聚的旅费,在极为贫寒的状态中作为一名退休工人栖居上海。

张至璋的父亲受过良好的教育,有头脑有见识,在1949年之前有体面的职业。但是,为了保全他的家庭,他宁愿一声不吭地去做工人,把自己的过去全部隐去,六十多岁了还在热处理车间做扳手。他成功地潜伏下来,过上了另一种孤独人生。他潜伏之深,以至于多年后自己的儿子前来找寻他的下落,都因此大费周章。若不是因为无数机缘巧合,他甚至可以就此彻底人间蒸发,仿佛根本没有在这个国家里存在过一样。

我以为,这种潜伏是一个伟大丈夫和伟大父亲所能做出的最大牺牲。和《镜中爹》相比,龙应台的《大江大海》根本不值一晒。唯有在镜中冰冷的镜像中,才能和父亲重逢,叫一声“爹”,其中的深沉悲怆之处,又岂能是龙应台所谓“400天的研究”所能比拟的。

《镜中爹》读书.生活.新知三联出版社2009年8月出版 平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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