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作家赵瑜所著的《马家军调查》删除章节部分重见天日,马家军兴奋剂内幕曝光
当年王军霞等十名运动员举报马俊仁强迫运动员使用兴奋剂的联名信影印件
著名报告文学家赵瑜出版《马家军调查》
近日,一段长达3万字的马家军纪实文学被删节的部分被挖掘出,引起了外界的关注。在这本由中国知名作家赵瑜撰写的《马家军调查》中,曾经因为当时的历史背景,有3万字关于马家军队员控诉其长期让队员服用兴奋剂的内容被删除,直到近期新版发表才首度披露。
在如今完整版的《马家军调查》中,这段尘封了17年的文字单独成为一章,名字就叫《药魔重创马家军》。在这3万多字中,赵瑜毫不含糊地揭露了马俊仁从1991年开始便已经逐渐给队员亲自喂服或者注射针剂兴奋剂的事实,并罗列了在这些女队员身上已经出现了的不正常变化——说话声音越来越粗,有的不来例假,肝病越来越多,甚至听说会生出畸形儿……
下面摘自《马家军调查》一书中《药魔重创马家军》部分:
马家军姑娘们被罪恶的药魔深深地伤害,她们是我们的同胞姐妹。中国奥委会反对兴奋剂的严正立场,正是保护优秀儿女不被继续伤害,弘扬人类真正的体育精神,有了这样一个强有力的保障,马家军的姐妹们和工作人员,不再隐瞒事实真相,勇敢地诉说了她们的苦难。
先后向我反映和证实此事的有关人员,有王军霞、张林丽、刘东、刘莉、张丽荣、马宁宁、王晓霞、吕亿、吕欧、王媛等老队员。另外,后来在马家军任教不到半年的年轻教练李卫民先生,也谈了一些情况。队医张琦女士则表达了她不尽的苦恼。
现在,我根据录音和笔记,先把队员们讲述的主要内容梳理出一个梗概,综合报告给读者们。
十位老队员共同回忆了事件发展概况:“早些年我们在体校训练,并没有服用过那些药,那时候只听说过兴奋剂这个词儿,据说国外运动员用的贼多。大概是八八年、八九年吧,就知道国内也有运动员开始用了,全国各地都有辽宁的队友,她们回来说,有利无害就能用,老多队伍都在用,不用不好使。我们心里就觉得人家都在用,咱们再练不也是白练吗?觉得太不公平,心里特恨别人使用兴奋剂。赶后来,选拔到马指导这个组,没来前儿就听说这个组用药比较多。我们年龄小,为了出成绩,又不懂什么危害,就跟着用。”
“头几年,马导也没整来什么好药,就是大力补啦那些个玩意儿,数量也不多,效果并不明显。那东西负作用可不小,但是,如果吃不着用的少,还得不公平呢。到了九一年以后吧,马导手上的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高级,有口服的,也有针剂,那阵子查的也不紧,就大量地用。往后长大点儿了,知道这些药挺害人的,尤其对女孩子危害更大,好些队员说话声音越来越粗,大多数队员还得了肝病,有时疼的不能训练,睡不着觉,就产生了抵触情绪,只要马导不监督,一部分队员就把口服的药偷偷扔掉,不吃,但马导打针还是躲不过去。有时候想,干一回体育,用就用吧,早点儿出了成绩就不干了,又想用又怕用,心里特别矛盾。再往后就麻木了,出不了成绩,马导又打又骂的,还不如瞎用呢。”
“平时打针发药都是正常程序,咱组可用老了,提回来一提兜一提兜的,稀里糊涂过日子。到了九二年以后,情况发展到痛苦阶段,队友的身体都变化了,说话嗓子老粗,有的也不来例假了。肝病越来越多,各种毛病都出来了,又听说往后可能不会生孩子,或者生畸型儿,笑话我们的人越来越多,别说没有男朋友,有男朋友人家也动摇了,咱心里难过的要死要活的。兴奋剂就像一块大石头,整天压在心头,憋的人喘不过气来,觉得没人理解我们这些苦孩子。马导变态上火,我们也快变态了神经了,大伙儿都到了崩溃的边缘!有时候又想,吃就吃!猛吃猛跑,哪天突然死在跑道上算了!”
“九三年那年刚出了成绩,马上有不少人要回家不干,倒不是不想挣钱出成绩,主要是不想再吃药,再干下去,还得吃那些害人玩意儿,可是不吃又不好使,真跑不动。不少队员怕家里大人不理解,怕父母逼着自己练下去,就有把过去不敢说的真相,陆续告诉了家里,想让家里大人同情理解咱。”
“九三年荣誉那么高,还觉得这事关系到国家利益,有委屈搁在心里头,哪敢对人说? 结果,飞行药检一来,虽然没有查出什么,但对咱组队员的情绪影响可不小。广岛亚运会前躲检药,那是第三次飞行检查,我们像贼一样从火车上下来,躲到八一队,那次真挺玄的。马导这时候也发慌,总跟我们说,查出谁来谁自己负责,他和组织上都不负这个责任。这不是坑人吗?大伙儿就寒了心。这样坚持了不到一年,突然听说游泳队出事,大面积给查出来,一下子给我们吓懵了,心想这下可完了,多高明的药都能查出来呀。马导听说以后受到不小打击,他自己就不想干了,他想退想的发愁,不敢再干下去,害怕发现用药前功尽弃,就越来越不想管我们。到九四年底乱了套。队员们最终集体出走,当然原因很多,但其中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药的压力太大,游泳队暴露,这事太可怕了。出了成绩的队友直后怕,当时只会说一句话,说见好就收吧!没出成绩的队友想,今后不敢用药,反正也出不了成绩,没希望了,苦也受够了,不干就不干吧。要不然全体队员怎么会那么心齐? 对不?当时我们集体签名辞退报告,别的没写,就写了这么一条。再往后您都知道了,我们跑出来,又从大连集体回到沈阳。组织上一直做工作,好些事情也没解决,想退退不下来,只好继续在队里呆一段。不过,我们既然争取了自由,没有马导逼着,就再也不会用那害人的药,这样就发生了败在北京的事。”
“那是头一次不用药参赛,打马拉松接力,谁也跑不动,两条腿那个沉呀!输到第五名。输到底我们也不吃!接着到五月份,去太原参加全国锦标赛,输的更彻底,赵老师你都看见了,还是跑不动,不用药都不会跑了。干脆全军覆没拉倒!王军霞坚持跑完五千,接着一万就不想跑了。舆论界不明白队里的内幕,光说我们离开马导不行啦,背叛了老师啦,给国家造成了损失啦,谁能想到我们的更大痛苦呢?我们知道,谈这事儿挺可怕的,我们跑出来这么长时间,谁都没敢向记者们讲,所以舆论界都不清楚底细,有些记者知道一点,也不敢写,就是敢写,报纸也肯定不会发表,可苦了我们了!这是一个总的情况吧。”
我沉沉相问:“为什么你们就敢跟我讲呢?我不是同样会写出来吗?”
她们说:“我们合计过,这事儿特别严重,要讲就跟一个人好好讲,讲的细一点儿,啥也不保留地讲,东讲几句西讲几句说不明白,还不如不说,省的小报乱炒烦死人, 最好写的真实全面点儿。在马家军的苦难太多了,我们愿意最终告诉祖国,告诉社会,以后不要再犯。赵老师您是作家,我们相信作家,我们永远做您的后盾!愿意给您提供一切资料,您可别辜负了我们的期望,写成一本书留给后人吧……”
我的心情无比沉重。如今商潮滚滚,多轨多元,阴谋险恶,拜金至上,作家很难担当起社会良知的角色,我们还有那么神圣的责任吗?我们还能肩得起如此严肃的主题吗?我们仍然认同作家职业的崇高吗?
很可惜,我们摇摇摆摆总犯迷糊,自轻自贱自娱的时候多。“一句你是作家”,使我出了一身冷汗,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理当对人类基本价值履行维护义务,理当有勇气在一切公共事务上坚守理性,马家军的女娃儿们给我上了一堂苦涩的训练课。是作家就是要挑起若干责任,这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对祖国的忠诚,对人的尊重,对真理的服从。
兴奋剂是人间的毒瘤,人类的发展其实就是一个不断完善自身,不断铲除毒瘤, 不断抛弃蒙昧和野蛮的过程。古往今来的作家们,不论是显赫还是弱微,不论居住何地属于何种民族使用何种语言,都应当集合在一面共同的旗帜下,那迎风飘扬着的大旗上写着“为了人类的日臻完美”,而那旗杆,就是我们的笔呀!我不能辜负马家军的姑娘们。
按着以上大的线索,我们往下走细节。姑娘们谈到兴奋剂,痛苦不堪,有的叹息生不逢时,有的咒怨马俊仁。我则对她们说,“老马当然有他的责任,但兴奋剂不是一个孤立现象,不要单纯怨恨哪一个人,更不要把怨恨简单地发泄在你们马老师身上,老马在这场世界性的兴奋剂大污染当中,同样是一个苦不堪言的受害者,他并不惧怕公平竞赛。每一位对自己的学生使用兴奋剂的教练员,都一定受到过良心的谴责,他们也在愧疚不安呢。”
善于思考的老队员王军霞严肃地说:“我们把这些丑事说清楚,是每一个正直的运动员应该做的,我们吃够了兴奋剂的苦,揭露它,并不是针对马导这个人, 而是为了今后的同伴少受这种苦,不受这种苦。今后我们个人更是发誓不用了,比赛打不上去不要紧,只要我们尽了全力,心里干干净净就行。”
有一次,王军霞回到家中,对父亲母亲沉痛交底,她说:“哥哥去世了,我很悲伤。我更伤心的是,由于大量用药,将来,担心我们这群苦孩子不能为爹妈生孩子, 那该怎样孝敬老人啊? ”她悲伤地说:“如果真的不能生育,我就去领养孤儿,不知道大连有没有孤儿院?我退役后领养五个八个, 十几个也没关系。我养活他们,抚养他们长大后上大学,他们都是我爸妈的好孩子,咱家孩子更多啦!”——说着说着,她掉下了眼泪。
老人王有馥也对我讲起过这一段,两个眼圈也是红红的……
在沈阳采访的一个夜晚,整个田径队大楼已经入睡。我和张林丽当时的男朋友小耿仍在诉说心曲。小耿昨天从某大学赶来探望张林丽,带来很多盛开的鲜花,那些鲜花在张林丽和王军霞的宿舍里,被插放在一个大奖杯当中,多日久开不谢,香气浓浓。奖杯可做如此之用,令人感动。
孙玉森安排小耿, 与我临时住在一间房。夜深了,小耿辗转不眠。他和张林丽从体校开始相恋,风雨同舟。他深切地表达了对张林丽的爱心,又对她们将来的女性命运表示出无限惆怅。他说, 马导用药, 剂量比较大,张林丽曾多次将可能影响生育这一点同小耿交换意见。 因为长期服药,姑娘们性情变的焦躁不安,常常为一点小事着急生气,动不动就发火。小耿说:“越是这样,我越要理解她,相信我父母也会理解的。”
这是一种多么凄楚的爱情,我听着很有一些悲剧感,于是安慰小耿说:“及早停用还不要紧,相信你们的好运。”小耿说:“现在她们已经坚决不用了,成绩会下降,我们很痛苦,但我们都不在乎。”
他渐渐睡去。想想兴奋剂这个恶魔,给体坛善男善女的心灵带来了多么巨大的侵害。灯下,我做采访笔记,听见了小耿熟睡后的呢喃私语,不知他梦见了什么?让我们祝福这些苦难中的人吧……
老队员张林丽回忆:“那时候太小,听凭教练指挥,许多事情都不往心里记,印象最深的就是马导常说这样的话,他说,“不打针你是一匹好马,打了这针,你就更成了一匹烈马啦,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呱叽呱叽光知道往前冲啊!”
吕亿很文静,平时话语不多,她对我回忆:“马导在给我们打针时还说,‘这种药, 是给前线打仗的战士用的,枪子把肚子打个洞, 都不知道疼,还要往前冲锋啊!这玩意儿打上不知道累,你们比赛跑到终点, 可要给我站住,可不能跑起来没完呐!’他说的真吓人。”
“是马导亲自打针吗?”我问。
姑娘们说,他谁也不会相信,几年来都是他亲自打,使用那种一次性的针管。“他总跟我们夸,说这种药是好东西,太好使了。” 他指的是EPO,他说“谁要不听话, 跟我耍小心眼子,那吃亏的可是你们,我这里手指头动一动,多推点少推点,你们要吃多大的亏?”
1995年5月,我和这批姑娘重逢于太原。她们的教练换成了年轻的李卫民。在太原打全国锦标赛,张林丽没有服用兴奋剂, 她在5000公尺预赛中仅仅跑了一个第九,惨遭淘汰。
事后, 张林丽痛苦地对我叹息:“自从干运动员以来, 我没有这样输过,没有丢过这样的人,连小组出线都出不去? 最后一圈, 我眼瞅着人家往前超,两条腿不听指挥就是上不去,脑子里一片空白, 什么也不知道了。”
“都是过去用药害的,后遗症,要是干脆从来不用药,也不会是这样!——兴奋剂这东西就这么坏,你用时它给你无限的痛苦,你停用了它仍然给你无限的痛苦!”我说,“停药以后身体内部不适应,这跟戒毒一样,肯定有个艰难的过程。你要坚强些,可以挺过去的。”
她默默地点点头。
这次比赛前,教练李卫民安排训练失去把握,他可能误以为这帮世界级强手, 赛前训练不在乎一点儿强度吧?所以在比赛前两天,李教练给张林丽安排了一个8000米强度测检,状态和成绩都挺好,呈现高峰。没想到两天后,一上场就降到低潮,根本跑不动,水深水浅给估量失误了。
放在过去, 张林丽当然不在乎,一边超量训练一边比赛, 也是常事,仍水平很高。可叹现在不同了,她们早就拒绝用药,赛前需要一点一点往高峰推动。停药许久以后,运动员不是鸟枪换炮而是炮换鸟枪,赛时又不愿使用双氢睾酮9303、9421等速效药,这样张林丽就落到了最低点。李教练的悲剧几乎无可逃避,那次比赛的大面积失败,对他的打击相当沉重,赛后, 他很快离开了这支队伍。
服用兴奋剂害死人,而停用兴奋剂也能把人害死。他默默地吞下苦果,任由世人的评说和遗忘。
马家军兵变后,之所以让李卫民执教这个队,是因为他曾经给马俊仁当过一段助教, 过去就跟着老马打过交道。李卫民回忆说:“我从沈阳体院毕业,回到朝阳市体校当中长跑教练,我出生在军人家庭,我爱人学医, 搞药理,懂得这些东西,也有点路子。老马选中我当他的助理教练,跟这一点有关。再说我从朝阳来,在沈阳没啥背景,人际关系简单,不会坏他的事。”
“以前在高原遇到一块, 搞过合练,路子也差不多。有一次,我领着小队员跟老马一块儿集训,准备出国打中学生国际比赛。那时候药比较缺,经费不足,队员也比较小,轻易不用药。老马要打针,我的队员也到他宿舍去,他有意不让我看,避开我,这倒不是要对我保密,而是怕我说他用量偏心眼儿,回来我一问, 小队员说果然是这么回事,他给我的队员两人合打一支,一人打一半,给他的队员一人打一支,怕我有意见。那时候他也在摸索,我们都没经验,结果那次效果相反, 他给队员打过量了, 反而跑不动,有的高烧不退,临到出国还跑不上去,只好临时换人。所以说, 老马也有一个积累经验的摸索过程。”
“队员不到一定的承受水平,一般只能两人用一支。后来的队员强了, 才发展到一人一支也照用没事儿。老马用药一惯比别人重视,剂量也偏大。他正式到省里带队以后,首先争取一个项目,就是争当科研先导运动队,这样在用药待遇上可以优厚一些,他是很重视这方面的。后来眼看要出成绩,上边的‘照顾’当然更多啦!九三年经老马提名,在七运会以前的省长现场办公会上定下来,专门把我调到了沈阳。这以前我在朝阳当教练干了十年。 我和老马, 就是这种说好不好,说近不近的关系吧……”
李卫民的心情异常沉重。他又来到了人生的路口,今后怎么办?这一行还干的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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