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燕萍的案子里很大一部分是家庭纠纷,最典型的是孩子不赡养老人。
事实清楚地很,她可以判,“你必须赡养”
但她说“但是那碗饭咚往桌上一放,你吃得下去么?是什么滋味?”
所以她会百分之七十的案子选择调解。
她关心的并不是规则,她关心的是这只碗应该怎么放在桌上的技术细节。
采访她的记者对我说“她是挺感人的,但这不就成居委会大妈了吗?”
随着她的大规模被宣传,她的调解被“真情”化,即使在司法系统,争议的声音也很大“都这样,司法就别搞了”,在听她的讲座的时候,底下的年青人笑。
她甚至不得不拿出她写的国内首例精神赔偿案的判决书,来证明她的司法理论水平,以应付来自法治论者的批评。
二
陈燕萍的确没有判出是非,她甚至尽量回避了“到底谁对谁错,谁赢谁输”这个在人们看起来对司法正义最直接的体现,但她恰恰是要在这个事实层面而不是在规则层面解决问题。
“我要的不是结案,而是要用法律来调整人类的关系”
在我们的节目中,两兄弟的诉讼,她左劝右劝,结果看上去象是“和稀泥”——哥哥搬去沙土,弟弟搬走小狗。她要的不是结案,而是这个结果—–弟弟把小狗一拉“走,小狗,回家住楼房去”
好吧,那么,即使我们承认这个结果是好的,比僵化的判决更好,但会不会,这是一种行政治理方式,而不是法律明晰规则,这会不会是人治而不是法治?这种方式会不会伤害了法律的实质?
三
晚上看朱苏力的《送法下乡》。
他说:“绝大多数学科都包含思辨理性、实践理性和技艺这三种知识,但由于对知识传统所形成的思维定势,我们更多地把视线投向普适化的知识、大写的真理,其他两种的知识得不到正当化。”
他指的其他的两种知识其实就是陈燕萍身上最强的特性。
他用一句略带晦涩却很可玩味的话来形容“所有的适应都是知识”。
所以他认为现在要求大学生去基层,增强基层学术性的观点搔不到痒处,他认为法律知识只是基层法官在解决纠纷时所必须调动的众多知识之一。
“规则是附着于这些非常细小、不起眼因此常常为我们这些学院派法律人认为与法律毫无关系的制度和因素才得以起作用。”
他说“正义不大写不等于非正义”
有人把这总结成反司法理论。这种理论的含义是,如果我们要在非基层建立法治,我们首先必须安排好基层的治理问题——一只碗落下来的轻重和一只小狗的窝搭在哪儿的问题。
四
朱苏力的观点当然会有争议,但他对我有个打击,我反思在节目出发之前,我对陈的疑问的基础究竟是什么?
在十年前,我刚坐上中央台主持人的演播室的时候,我每天在结束语里要习惯性说几句“我们期待一个民主与法治的社会早日到来”
然后我就卸妆下班了。
我以为那就是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了。
等我作记者之后,我知道名词解决不了社会问题,但很多次看到问题的时候,我仍然下意识地认为,“一定有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现在所有的问题,都只是那个方案不够健全,而不够健全的问题是某些人有毛病。
朱苏力说“许多人习惯了标签式的思维,把中国基层司法实践中的不同问题都阐释为法治不健全、法官素质低下等,(不是说所有这种解释都是错的,而是不能把它当标签到处贴),它们已经成了许多人头脑中无须质疑的真理。但只要进一步提问,就可以发现,这样的做法是拒绝思考和批判,我们任何时候都可以用这样的“真理”搪塞问题。”
五
我不是一直在警惕自己思维中的这一模式的吗?
我曾一再引述顾准的《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不就是因为他是以何等沉痛,指出了一个假设完美世界与范式的绝对真理,而缺少实证和理论反思,会是什么后果吗?
但是,只要我稍一轻慢—–不,甚至用不着轻慢,只要没有针刺一样的刻意提醒,那种认为“大写的真理”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惰性习惯就会出现。
朱苏力说“西方的法治之所以被我们认为是值得学习的,恰恰因为他们没有提出一些不可更改的条条框框,他们只是在不断进行“社会零星工程”,在改变他们意识到的社会中的不美好的东西。”
这个“社会零星工程”,没有大写,也不可能有惊叹号,但依靠永远不会让人热血沸腾的技术,才能一步一个脚窝向前。
我原以为“理想的法治”可以解决那些我所有期待而不决的问题。
这期节目让我重新审视这句话,感到这种不假思索背后的危险—–如果,如果真理不大写呢?
五
我并非毫不保留地肯定陈的作法,也并不完全同意朱苏力关于基层法官的论述。只不过,他们把我头脑里一个囫囵吞枣的硬壳掀起,让我去听生活的喘息,作为思考的起点。
也谢谢大家的留言,没有这些针刺一样的感觉,我只不过还是那个卸妆走人的主持人。
我们可以再讨论,也可以看看萧瀚对朱苏力这本书的批驳,他用了滔滔万言去用论证。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No01/1/118819.shtml
他说“一方面试图撩开作者被人诟病的所谓“反法治”的面纱,厘清其对中国法治现状和未来的真实忧虑;另一方面,本文试图提醒作者:论证的严谨性决定于逻辑过程的严密程度,这是任何一个观点借以立足的基础,在使用论据材料时,过于强烈的个人偏好必将导致其后的一切论证无论多么雄辩、滴水不漏都无法保证论点成立,其结论往往会有很大的误差”
这篇文章在天涯没有任何跟贴,这真是一个吃力而不可能引人注目的活儿。
可是,明知寂寞,也要批判,就是因为他与朱苏力抱持同样看法,“理想必须落实到具体的制度和技术层面。没有具体的制度和技术的保障,任何伟大的理想都不仅不可能实现,反而可能出现重大的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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