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见证重大改革决策:改革亲历者口述历史》
李灏(1926~),广东电白人。历任国务院副秘书长、广东省副省长、深圳市市长、深圳市委书记、全国人大财经委副主任。
口述者:李灏
访谈者:杨继绳、萧冬连
时间:2007年10月14日、15日
地点:深圳市委李灏同志办公室
整理者:萧冬连
我先说一个观点,不能把开放和改革分开,开放本身就是一种改革,改革也推动开放。过去,国务院特区办、进出口委主管开放,体改委主管改革,其实,这两件事情根本就分不开。从深圳来讲,我们没分什么时候改革,什么时候开放。深圳特区做的工作主要的就是改革,体制政策的开放,那不就是改革吗?什么叫对外开放?没有人做过定义,引进技术、管理经验等当然重要,但还有一些东西。小平讲,要借鉴全人类已有的一切文明成果,我认为这是对对外开放最好的阐述,不光是学习借鉴技术性成果,还有政治、思想、文化等各方面的成果。不但中国弱小的时候要坚持这样的方针,将来中国变成一个发达的强大的国家,也得坚持这样一个方针。因为中国再大,顶多是人类的五分之一,你总不可能包括全世界的创造,文明是不断进步的。我理解的最好的改革开放就是这样的。
为什么调我来深圳?这个问题不大好回答。我来这里,开始并没有说是来接梁湘的,只是分担他一部分工作,我当市长,他当书记。第二年,他调到省顾问委员会去了,我就是书记兼市长。为什么要调整深圳的班子?没有一个人很正式地给我说过,糊里糊涂就来了。当时的关键人物是两个,一个是邓小平,一个是赵紫阳。我当时任国务院副秘书长,我天天可以见到赵紫阳,但我调深圳这件事就谈了一次,谈话时一切都成定局。说实在的,当时我也不想来这里,周围很多人劝我说你不要去,说得难听的,你到那里去送死干吗?先不说我个人,我先讲讲当时的背景。
一创建深圳特区的背景
特区建设从筹备开始讲。1979年7月,中央有一个50号文件,正式决定办特区。实际上,这种意识从1978年以后就慢慢形成了,始发起点是1978年的大规模出国考察。中国长期封闭,一直到1978年,除了搞外交外贸的以外,其他人对外交往非常少。所以,粉碎“四人帮”以后,出国考察日渐受重视。1977年就有人出去了,但是不很多。1978年谷牧带的欧洲考察团是一个转机。这个团我参加了,广东省的王全国也参加了。我们这些人都是第一次出国,这次出访对大家很震动,外面变化太大了,资本主义世界完全不是想象的样子!回国后,谷牧向中央做了汇报。1978年7~9月份,国务院开务虚会议,前前后后开了两个多月。这个会对改革开放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会上,大家的基本共识是,外国发展非常快,外国也愿意给我们投资和合作;同时,也基本确定了一个利用外资搞进出口贸易的方针,主要是引进国外技术、设备,搞加工出口。
广东省跟海外本来就有联系,一直想开发。当时,广东的想法是,中央只要下放给我权力,广东一定会发展得很快。1979年4月,中央召开工作会议,广东参加会议的有两个人,一个习仲勋,一个王全国。在会上,习仲勋要求中央给广东省一点权力,让广东先行一步。他甚至说:“你让我广东独立了,我搞得更快”。当时,我没在场,没法证实。主持这个会议的主要是华国锋、李先念。会议完了,华国锋就找习仲勋谈话,问:“你要什么特殊政策?”那时候,中央的提法只有一个“对外开放,对内搞活”,好几年都没有体制改革这个词。当时,中央的精神是开放,究竟怎么开放,大家都不知道。因此,先让广东开放。福建的同志也聪明的不得了,在中央工作会议上说:广东省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后来定了,让广东、福建先行一步,对外开放,叫实行“特殊政策和灵活措施”。
1979年的中央工作会议结束以后,5月,谷牧带着外贸部、财政部、国家计委及经委的同志到广东,跟广东省一起起草广东省实行特殊政策的报告,我也参加了起草。弄完这个报告,我们马上跑到福建,帮福建炮制了一个报告,两个报告内容差不多。7月15日,中央批转了这两个文件,统一写了一个批示。
两省的特殊政策有几项重要内容。第一,中央对两省的财政实行大包干。这是很大的进步,因为当时财政是统筹统支的。在特殊政策下,广东省收的钱,给中央交10个亿就行了,多出来的就是广东省自己的。福建省呢,中央每年补助两个亿,多花了中央不给,多创收了都是福建自己的,也不减少补助额度。这对广东省来说是重大的改变,这么一包就是四五年。第二,给两省对外交往的方便,给予外商投资项目审批权、人才交流审批权。第三,试办出口特区。出口特区是吴南生提出来的,我们到国外考察看到有一种自由贸易企业,主要是出口,我们认为可以仿效,于是就想搞出口特区,推动出口。当时,出口特区很不起眼,并没引起大家的重视。我听说,姚依林说,如果广东能用铁丝网围起来,作特区也可以。人家都以为广东、福建就是特区,小平也是这么想的。实际上,特区只是在深圳、珠海、汕头和厦门划定的一小块地方。
最早提出办深圳特区的是吴南生。广东省成立了特区管委会,吴南生负责,并兼深圳市委书记。开始时,很不容易,矛盾很多,所以派梁湘去。到我当市长的时候,深圳已经有了一定基础了。1979年,宝安县财政收入才1700万,工农业生产总值不到两个亿,每年省里还得补助一点,大概是二三十万。到1985年我来时,财政收入达到5个亿,GDP大概30多个亿。
当时,对办特区的争论特别多,说特区是资本主义地区之类的说法有很多。1984年初,小平同志第一次来南方视察,市委向他汇报,汇报完了请小平做指示。小平说:“我没什么讲的,你们讲吧。”并不是小平同志要冷落深圳,因为当时的议论很多,小平同志都不敢题词,回到广东才给深圳题个词。他提得也很科学,说办特区的决策是正确的,就不说是成功的。但是小平同志这一来,就把许多非议平息了。当时,连香港的新华社都反对深圳特区。1980年,我到香港做调查研究的时候就听到。回来后,我去给港澳办通报,那时主任是姬鹏飞,李后、鲁平是副主任。我说:“现在,不是已经通过广东《特区条例》,中央决定办特区了嘛,新华社还传播这种东西,是不妥当的。”我们内部感觉到深圳进步很快,自我感觉良好,但外部议论很多。一个是内地都认为,深圳全民经商赚内地的钱。在这一点上,杀伤力是很大的。再加上一个“输血论”,就是说深圳是靠国家、靠内地输血发展的。因为这个事,深圳对蛇口意见很大。这样,国内对深圳的领导班子形成了不好的印象。外部最典型的就是1985年初香港《信报》连续发表12篇文章,总题目是《深圳庐山真面目:假、大、空》,每一篇都有具体的题目,这12篇文章攻得可真是难受了。香港有一个搞经济研究的叫陈文通,这个人本身没有太大的恶意。他是看到深圳发表的材料,说深圳已经实现了“三为主”,即工业为主、出口为主,利用外资为主,他用数字材料分析得出结论,说深圳还没做到所谓的“三为主”!写了一篇文章给《信报》发表了。当时《信报》对内地不是特别友好,根据陈文通的材料引申出来12篇文章,把深圳说得一无是处,连根拔起。内地同志来到这里不是要兑换外汇券嘛,有位同志来深圳住了一家旅馆,旅馆只收外汇券,不收人民币,这当然做得不对。这个同志在那里大发脾气,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土,人民币都不许流通了,简直是无法无天!我跟这位同志很熟,就不说他的名字了。像这样的事情影响是很不好的。
1985年8月,我从北京坐火车到深圳报到。在火车上,列车长知道我是去当市长的,主动跟我聊天,要我关照一下。我问:“你对深圳有什么建议吗?”他说:“别的没有,我建议是不是不拿港币,拿人民币就能坐公共汽车、坐出租车。”这不就等于批评吗?那时候,罗湖口岸的小汽车,你要是给他人民币,他就不拉你,把你晾在那里。那个时候不像现在,抢着要人民币,那时只有港币才行。
二中央调我来深圳主持工作
为什么派我来呢?其实,直到1980年底,我和赵紫阳都没有直接接触过,我当时是进出口委的专职委员。进出口委班子很强,有各个部委的兼职委员,还有专职委员,汪道涵、马宾,冶金部周新城,中国人民银行的甘子玉和我都是专职委员。那时,开放改革做得最多的是进出口委,一个引进技术,一个外汇管理。曾经也想管港澳的问题,后来说,港澳问题还是交给港澳办管吧。1980年,联合国出钱,组织出国考察出口加工区。开始组织两个组,一个南半球,一个北半球。江泽民率领一个组,他是1980年下半年调到进出口委的。我率领一个组。我提出,一个题目分两个组,如果意见不一致就难办了,就让江泽民带一个组去国外,我带一个队到香港去做调查研究,我在香港做了二十多天的调查。
到了1981年,有两件事赵紫阳可能对我有一点点印象。国务院开会讨论两个文件,一个是改进外贸体制的问题,一个是沿海城市工作会议。讨论第一个文件时,矛盾就很尖锐。那时革命的动力是进出口委,革命的对象是外贸部,但是外贸部不归进出口委管,结果这个文件就没有通过。但赵紫阳对这个文件非常满意,说这个文件写得好,还拟了个批语。加上上海在沿海城市会议上的报告,把上海的报告作为附件一起转发。但上海那个文件压到第一书记抽屉里出不来,纪要还是发了。
这里,有一个情况要交代一下。赵紫阳到北京后,对国务院的机构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当时,国务院有八个口,一个副总理管着一个口,余秋里管能源委员会,万里管农村工作委员会,康世恩管经济委员会,谷牧管进出口委员会,方毅管科技委员会,薄一波管机械委员会,这些人的资历都比赵紫阳老,不好指挥。赵紫阳把这些委员会都撤销了。进出口委撤销不撤销有些犹豫,后来也撤销了。1982年,八个委员会都撤销了,计委变成了小计委,经委变成了大经委。万里兼管经委,我到经委当副秘书长,副主任都是有名的人,吕东、袁宝华等人,还有八个委员,如张彦宁、朱镕基、林宗棠、林汉雄和我。这些人后来都做到部长了,除了张彦宁,人比较老实,现在还是搞企业管理协会。之后,经委的人事又有调整,张劲夫当经委主任,田纪云是国务院副秘书长,实际要他到经委当秘书长。1983年,我到国务院当副秘书长,这时和赵紫阳接触比较多了。
1984年召开沿海工作会议,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会议,是小平南方谈话以后开的,会议决定开放沿海14个城市。这次会议名义上是胡耀邦、赵紫阳负责,实际上是胡启立、谷牧负责,会议是谷牧主持的。会上,吴南生就把邓小平的话讲了。赵紫阳不是天天去会上,每天在路上碰到他,给他简要汇报一下情况。当时,紫阳说:“一下开放这么多城市好不好呀?”我说:“开始我也有这样的想法,后来各地要求开放的城市越来越多,就弄了14个。”这次会议后不久,就把国务院特区组升格为特区办。特区组是1982年进出口委撤销时,抽调了十几个人,在国务院办公厅下成立的。谷牧在会上说:“成立特区办谁去好呀?”赵紫阳说:“不是李灏吗?”谷牧不赞同,说我姓张了,姓田了,不姓谷了。意思是指我为张劲夫、田纪云服务,不给他服务。
在赵紫阳脑子里,我与特区是连在一起的。因为1979年我到广东考察过,参与草拟1979年50号文件;1980年开了一次沿海会议,有一个41号文件,这个文件把“出口特区”改为“经济特区”;1981年又开了两省加沿海城市会议,有一个27号文件。这几个文件都很实在,对改革开放都很重要。特别是1981年27号文件,为制定文件,在北京开了一个月会,中央一些部门参加了,定的那些政策有很多现在都没有实行,如发行特区货币。到1985年时,新华社香港分社许家屯、港澳办的姬鹏飞、国务院外事小组的陈楚要我去香港接许的班,赵紫阳不同意。1981年,就曾有过让我去深圳当市长的考虑。1982年,宋任穷到广东想提梁湘当省长,让我去接梁湘的班,后来为什么没有去呢?因为梁湘当省长没通过,梁湘这个人个性强,反对派也不少。后来,赵紫阳关照他,1987年让他做海南筹备组组长,中顾委委员。让我去深圳是有迹可循的。我对田纪云说:“你不用我,随便在北京找个地方安排就行,为什么要我去深圳?”田说:“不是我呀,好多地方要你去我都顶了。紫阳同志定的,你能改变吗?”赵紫阳是强势总理。当时,对赵东宛、陈锦华的安排,如果没有赵紫阳的坚持是不可能的。
来深圳之前,赵紫阳同我谈过一次话。我不想来,就对赵紫阳提出几条理由。我说:“我从基层来,水平不够,当二排议员,动手、动笔、动耳朵,没有担过多大的责任。那个地方的班子,梁湘、周鼎都是我的朋友,如果把两个朋友都得罪了不值得。”赵紫阳没有回应我的话。他给我谈话很简单,说:“不是我这里不需要你,是那里更需要你。”赵紫阳有一个特点,谈话干脆利落。我觉得,这一点也应该是他的不足,交流思想比较少。我跟他交流就有一次,从福建回北京的飞机上,只有宋平、我等四个人,他谈了不少。说:“在北京当市长不容易,让我当也当不好,得跑跑耀邦那里吧,我这里也得跑跑吧,还有万里呀,彭真呀,还有军队呀,还有各部门,没有一点周旋能力是干不了的。”他当时讲了些内心的话。
赵紫阳找我谈话时,我提出一个问题,我知道这是个核心的问题。我说,“紫阳同志,深圳还是不是窗口?还是不是改革试验田?”他说,“当然是啦!”我说:“如果是改革试验田的话,那我就可以对那些不合时宜的政策、做法突破了。”他点点头。我说:“你刚才那番讲话,我可不可以给安志文传达一下,要他把深圳改革试验列入改革的系列里边去。”如果没有影响,试验出来的成果不能推广,不是白瞎吗?当时,北京都把特区当作化外之民。我在经委都听说,你们都不要到特区去,特别不要到深圳去。体改委对特区根本不管,安老对我们是很支持的,但他也有很多顾虑,特区是进出口委谷牧管。我这次正式地向安老传达了。我取得的这个权力就有了作为的余地,如果连这点权都没有,来深圳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比如说,深圳1984年就启动劳动工资制度改革,搞了一个结构工资方案。省里反应很强烈,说深圳的工资标准太高了。我问赵紫阳,“你知道这个事吗?”他说知道。他问:“你认为应该怎么办?”我说:“工资制度的改革涉及利益,调动积极性的问题,这个方案你也看过,现在就不算数了,这个不妥吧?”他说:“对!”我说:“结构工资方案不能改,标准可以低一点,可以略高于内地,大大低于香港。深港两地落差太大了,深圳的工作怎么做?!”后来,全国都采用了结构工资。这些问题必须得到赵紫阳的认可。我说:“我到深圳是如履薄冰。”赵紫阳说:“梁湘还可干年把。”我说:“我去后配合他,两年时间调整好,我跟他一起离开深圳。”但是,我去还不到半年,1986年初他就到海南岛去了。3月份,省委书记林若就告诉我,梁湘走后,由我当书记兼市长。计划单列市与省里没有矛盾是不可能的。重庆与四川、青岛跟山东省的矛盾都很大,道理是一样的。由于利益的关系,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也许深圳自己得反省一下,你得意洋洋的,对省里尊重不够。吴南生就这样得罪了省里。他说:“我是省里派来的书记处书记,省里的部门就不要过问深圳的事了。”一句话就得罪了省里。南生在这里没有做多少时间就调回去了。1986年,赵紫阳调梁湘到海南当省长,许世杰当书记。当时,梁湘年纪已经大了,不容易,赵紫阳对他还是很关照的。我当时也没想到会干这么久,原想干两年就回北京。1990年,我就不兼市长了,郑良玉来当市长,年底又派了厉有为来当副书记。1992年,由于股票风波,郑良玉走了,厉有为当市长。1993年,我不当书记,厉有为接替我当书记。
三首当其冲的经济调整
1985年8月,我到深圳后,最艰难的事是调整。我来这里,中央并不是要我来搞改革的,赋予我的第一个任务是要我恢复经济秩序,使它比较正常地发展。当时,深圳特区的建设劲头很大,计划也大一点儿,急一点儿。那个时候,全国都很困难,我们的外汇储备还不到100亿美元,深圳一下子搞八大文化设施,国务院特区办都很有意见,下命令,统统停建。中央开过两次特区工作会议,1985年会议已经提出要调整的意思,1986年会议就很明确了,就是压基建,抓生产,上水平,求效益,搞外向型经济。林若单独给我谈过,不要光铺摊子。这是我最困难的时期。
当时面临的问题是,基建规模过大,战线过长,结构也不合理,都是房地产,做生意的,做生意马上就可以来钱。搞工业、搞实业的没有多少。规模过大,自己有钱也可以,又没有钱,靠银行贷款。银行如果不贷款给你,你不死在那里吗?所以,有很多半半拉拉的工程,不停也得停。中央给深圳的方针很明确,就是“三为主”:“工业为主,利用外资为主,出口为主”。1984年底,深圳发表公报说,深圳已经做到了“三为主”,被人家抓到了,其实没有做到,就是那么吹的!所以要调整。我不主动调整,也要被动地调整,无序地撤退。而我是做有序地撤退,该保就保,该换就换,该停就停,该取消的就取消。我的困难特别大,压缩18层以上的楼盘60多栋,施工队伍减少了将近10万人。中央开始在压缩规模上没有限制,后来有了,从25个亿减到15个亿。也没有钱了,外资来的很有限,主要靠贷款。人家不给你贷款,还追债,你不主动调整就打乱仗。这个工作是很得罪人的,下面的人很不明白,很不愿意。那时,对我的说法很多,说我是一个“泄肚子的市长”。我当时讲,进行调整是被迫的,要在被动的局面上争取主动。
1985年,深圳政府欠债7.8亿,现在看来微不足道,但那时财政收入是5亿,相当于一年半的财政收入,如果按现在来算,起码七八百个亿。来深圳半年后,我当市委书记前后,中央银行刘鸿儒找我谈债务安排,就是逼债嘛!我带了周锡五、周鼎两个人去跟他谈判。他认为,我们会赖账。我说:“你们放心好了,我现在确定,政府一定做到收支平衡,不借债经营。这个公共财政怎么能够靠借债经营呢?我不否认,什么东西都要点儿开办费,前几年等于借你的开办费嘛,不借点钱怎么搞呀?但是到现在,五六年了,不能再这样搞了。从今年开始,财政收支要平衡。而且,你那个债务我一定还,三年保证还完。”他听了非常愉快,没想到我那么痛快,总认为我要赖账。我给财政局长谈,今年你把开支抓紧一点,缺1000万,你给财政部下跪都不会给你的,我们一切要靠自己。从1986开始,政府不准搞赤字财政。两年多还完以后,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搞赤字财政。如果谁当市长要搞赤字财政,我都要起来攻他。我说你财政不平衡可以发公债嘛,怎么能随便去借钱呢?这个口子不能开呀!企业可以借债。我当时规定了几条,一个是不搞赤字财政,一个是不给企业担保。国外给企业担保也不行。现在,好多地方出问题就是乱担保,特别是对国有企业担保,他哪天给你闯多少祸,你还不知道呢!我在大会上讲,如果深圳的公司给你亏损个一二十个亿,你把我市政府给卖掉我还不知道。另外,把所有的国有企业都改成有限责任公司或股份有限公司,这样就变成了负有限责任,不会因一个企业垮了连带一大片。我把它叫作“隔水仓”,把一桶水隔成许多格。我们搞了一个资产管理公司,由它作为总公司来担保。通过这些措施就把自己的桩打稳了,要不就要失控了。
在调整的同时,从搞工业搞外向经济的方面采取了一些措施。第一,动员中央各部委来这里办工业。再一个就是搞了外汇调剂中心。当时,搞出口不利,搞进口有利,没有外汇调剂中心,外向型经济是搞不起来的,这个下面讲改革时再谈。大家都误解,认为给了深圳多少钱。其实,深圳建特区以来,中央拨款也就3个亿。说主要利用外资,但外资所占比重也只有四分之一、五分之一,而且比重越来越小。那靠什么?靠自我积累,财政有盈余拿去搞建设,另一个靠企业积累,比如最典型的是华为,国家没给过一个投资,当然不能说一点帮助都没有,还可以贷款。但是贷款跟财政支持是不一样的,贷款是要还的,你不贷,他到国外也可以贷,上市也是个途径嘛!深圳现在形成那么多税收,出乎意料。
1985年底,开始做调整的准备。1986~1987年调整跨了两个年头,一年多的时间,主要是1986年一年,1987年基本上就调整好了。深圳的经济曲线是,1986年有所降低,1987年困难就过去了。但是,深圳这里的人,对调整都不以为然,我们的报刊都不大愿意登“调整”这两个字。等到1987年彭真来,我说:“彭真同志,我这么做不知道对不对?”他说:“这有什么不对,毛主席早就讲了,调整是经常的嘛!就好像驾飞机一样,偏了肯定要调整的嘛!”我说:“那好,你这么说了,我就放心了。”所以,我也不害怕了,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1988年,全国进入治理整顿,赵紫阳最困难也是这个时期,我们的调整已经过了。1989年,江泽民到中央以后,我第一次参加中央会议,我本来不想发言,到最后,我说:“总书记已经6点了,我还讲吗?”江说:“还讲。”我发言,第一条就讲调整。我说:“调整不能认为是一种消极的方针,调整也不是否定成绩。人总是要经常地调整一下自己的方向,才不会造成方向性的问题。根据我们深圳的经验,我看调整时间也不会太长,这是第一。第二条,我说调整不能一刀切。有的地方压缩的多一点,有的地方不压缩,有些还要发展。第三条,调整必须跟改革结合。我们中国又冷又热,总是出现‘一放就活,一活就乱,一乱就收,一收就死’这样的循环。我们的计划经济也有大大小小的周期,虽然与外国的经济周期不一样。不解决这个问题不行了,必须跟改革结合,要不然这个病老犯。”
四深圳特区的经济改革
深圳的改革,不是事前有一个很完整的方案后才推开的。发展中的事情摆在那里,需要去解决,实践迫使改革。任何一个改革,要等大家都认可,或者得到批准才去做是不大可能的,要去试试,做做看。在我来以前,深圳市已经做了不少的改革。比如放开物价,1979年、1980年就开始了,当然不是全面放开,最早放开的是副食品。广东省首先做的,深圳市自然跟着做了。我有二十多年没回广东,1979年回去时,不敢到任何一个亲戚朋友家里串门,为什么?想招待你吃顿饭,菜都买不到,肉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我就住在招待所珠岛宾馆,吃饭还吃公家的。但到第二年,1980年开两省会议的时候,情形就开始变化了。我记得,省委同志讲,老百姓反映,现在的菜也不比过去贵。过去的菜,带土带烂的、带头带尾的,现在都去掉了,整理得整整齐齐再上市。在吴南生、梁湘时期,深圳的用工制度就已经变了,不管叫不叫合同工,反正不是完全的固定工。工程施工实行招标投标,这一点与省里有矛盾,省里讲我的施工队伍那么多,省里的工程当然是由自己来做,但深圳却要招投标。
1985年8月,我一到深圳,先做了十几二十天的调查研究,等省里正式任命,要不然我没有合法身份。9月初,省里开会任命我为副省长兼深圳市长。9月29日,我就建立了一个市长办公会议制度。在第一次会议上成立了四个机构,其中三项是很重要的改革。
第一项改革是最重要的,成立外汇调剂中心。如果不改变鼓励进口、压制出口的外汇政策,要搞外向型经济毫无办法。拿到一块钱外汇,进口消费品可以卖到五六块以上,暴利。所以,大家都大量进口,没有外汇怎么办?到处想办法搞外汇,除了用权力搞外汇,就是出现大量黑市,弊病很大。我没来之前,中央纪委一个姓马的主任,带了几十个人,加上省里的近百人,专门打击外汇黑市买卖。我来之后,已经抓到我们贸易公司的老总了。有一个礼拜天,检察院、纪委的人到我的家来,要我批准抓当时深圳最大的公司,特汽发展公司的总经理和副总经理。副总经理叫张西浦,是张根生的儿子。我说:“不能这样做,倒买外汇是逼得他没办法才这样做,这是合理不合法。”我很快就建一个新制度,它就合法了。那个马主任被说服了,赶快去省里汇报,后来就撤销了。五六年后,他还给我说,我是给深圳做了好事,挽救了深圳。
所以,成立外汇调剂中心是一个很大的突破。我们规定,所有出口创汇,不到中国银行结汇,可以到外汇调剂中心调剂,需要外汇的到这来买。买外汇的价就高了,外汇调剂中心内部结汇价是两块八,公开挂牌外汇是一块五左右,后来上升到三四块、五六块。同时,严格规定,卖方与买方都必须是深圳的单位,这样对全国没什么影响。如果全国都可以进来,整个国家的外汇制度不就冲掉了吗!当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我们委托深圳人民银行罗行长执行。央行一位副行长兼外汇管理局局长对他说:“老罗,你怎么接这么一个任务回来呢?这是违法的。”老罗说:“我怎么办呢?市长刚来,有这么一件事要求我办,还能不接受吗?”我很感谢他。我说:“我是以市政府的名义搞的,委托人民银行操作,出了事我们负责。”1986年3月份,有一次国务院讨论会,说深圳成立了外汇调剂中心。谷牧、姚依林说:“这个办法可以,让他们试试呀!”1987年,外汇管理的政策下来了,确认为合法,全国四十多个城市都这样做,这叫外汇初级市场。我们的改革得到首肯的就这一项。如果没有这一项,谈外向经济、扩大出口根本不可能。一直到1995年,朱镕基把外汇价格一下子提高到七八块,接近市场价了。
第二项改革是建立投资管理公司。这是出于什么动机呢?我来这里时做了一个调查,发现政府机构没有不办企业的,局级单位全部都办企业。这里面的问题很大,这些企业只挂个国有企业的牌子,它只看当年盈利多少,欠多少债它不管,这个多危险!最后出事还不是政府买单!当时,财政收入多少钱,欠多少债还有个账,但政府有多少企业,企业有多少资产,负多少债,根本不清楚,连资产负债表的概念都没有。因此,为加强对国有企业的管理,我们首创了一个概念,叫投资公司,后来又加上“管理”,叫投资管理公司,作为独立的法人,把所有的市属国有企业统统归它管理。管理一百多个企业,相当于现在的国资委。投资管理公司是1987年成立的,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弄清深圳市究竟有多少经营性的国有资产,不包括行政资产,负债多少,净资产多少,之前,大家都是一笔糊涂账。
当然,成立投资管理公司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首先反对的是财政局,因为把财政局的权力夺了。不过,财政局毕竟在市领导下,还好办。省里也不赞同,财政部一直到1989年、1990年王丙乾同志当财政部长,他才认可。1990年还是1991年,在全国人大会议上,吴邦国找我谈投资管理公司的事情,我介绍了情况,他说:“上海也是这样做的。上海的企业多,因此成立了国资委,下设控股公司,三级体制。”我说:“我们也是三级体制,市长办公会议也是起这个作用。”这个做法后来演变成国有资产管理系统。我到全国人大法制委时,就是抓国有资产法,从1993年启动,吴邦国、朱镕基都过问了,阴错阳差,到现在国有资产法都没出来。朱镕基同志讨厌“控股公司”的名字,我说:“那就用深圳‘投资管理公司’的名字。”后来,他同意了。
第三项改革是建立深圳监察局。为什么成立监察局呢?主要的想法是管好队伍,用监察局来监督干部是一个办法。我记得,1985年10月份李光耀来访问,我接待他。他问:“深圳有没有赌博、贪污之类的问题。”我说:“深圳也是社会的一个部分,怎么能没有?只是不很厉害罢了。”他说:“那你怎么对付?”我说:“我准备参考你们的办法,准备成立监察局。新加坡叫反贪局,香港叫廉政公署,我都不用这个名字。”我对李光耀说:“我有点学不了你,你的部长两三万美元一个月,港督几十万港币一个月,我这个市长一个月才一百多块钱。我们的干部多数都是共产党员,靠觉悟,很多人不是为了钱来做事,我就靠一条。”他说:“我也是有约束的,我当总理十几二十年了,我培养多少百万富翁了,但是我李光耀不能当百万富翁。”这是李光耀第一次来深圳。
成立监察局,第一要监督干部执行党的路线方针;第二要监督党风、政风问题,是不是执行民主集中制;第三是监督干部的操守。这都很有必要。那时候,全国还没有监察局。严打的时候,动不动就以中纪委的名义、以党的名义冲在前面抓人,这对我们很不利。这个明明是政府的职能嘛!党的纪委应当站在更高的位置上制定政策、使用干部,不要冲到前面去抓人嘛!成立监察局,深圳市委是积极支持的,监察局属于政府的部门,人事安排上让纪委书记兼监察局长,紧锣密鼓地筹备了好几个月。1986年4、5月份开常委会,梁湘那时还在。我问:“筹备监察局的事,前段时间还报告筹备动态,最近怎么无声无息了,怎么回事?”大家不吭声。梁湘突然说:“听说人家不赞同搞这个东西呀!”我问:“谁不赞成?”大家又不说话。最后,逼问出来,上面说你是胡闹!我说:“谁说我胡闹了,给我说出一个道理来!”没有任何人讲,连梁湘也不讲了。我也不管他,我说:“我是认真做改革试验,你说我胡闹,我还要给你扣一个帽子,说你反对改革呢!”后来知道,是最高检察院的检察长不同意设置监察局。这样,停顿了一段时间,到1987年才成立监察局。我对监察局的干部要求很严,决定给他们加一级工资。省里很反对,说纪委系统怎么不加?后来只加了半级。如果我再过一年不成立,可能就成立不了。我刚刚从北京下来,对我都还尊重三分呢!
第四项是成立规划委员会,抓规划。一个市长不抓规划,对整个发展的布局没有安排,光抓几个单项指标,那不乱套了吗?经济总量起来了,我作为市长必须要把规划抓起来。过去有个规划局,没有国土局;有个计委,是管项目的,对某一片土地怎么发展没有总体规划,更谈不上国土运用了。特区规划委员会委员包括了市主要部门的负责人,市长当然就是规划委员会主任了。我从来不做什么工程指挥部总指挥之类的,别人去做的你去做干吗?要发挥大家的积极性。1990年我当书记,不兼市长,我让郑良玉当规委主任,市长是当然的规划委员会主任。规划委员会每年都要开一次会议,我们还吸收了全国一些专家,还请了一些日本、新加坡、英国等国有名专家做我们的顾问。我是真心请教人家。一个英国专家,我来以前搞旧城改造,他是反对的。他说旧城改造把旧的痕迹都拆掉以后,就等于人失掉了记忆一样,后来旧城改造就停了。
五深圳的房地产和股票市场
下面讲讲股票市场和房地产市场。我先讲房地产。深圳的房地产改革思路是比较符合现实情况的。当时本地的老百姓都有房子,主要是解决教职员工的住房。对于这个问题,我当时的压力是最大的,每年财政都拿很多钱盖房,成本高,分配又不公,有权力的可以多分点,分大点,结果导致财政压力大,职工还不满意。面对这种情况,出路只有改革。对于房地产,我们的认识是,住房是商品呢,还是公共产品,有没有社会保障功能呢?房地产是一个支柱产业,以搞GDP为主呢,还是解决民生问题为主?另一个重要问题,住房仅仅靠市场的无形之手来解决,走货币化、市场化的路子,还是发挥政府有形之手和市场无形之手的共同作用?要统筹解决好上述的种种疑问,我们认为深圳的房地产发展应该采用双轨制的办法。
我们采取双轨制的三种模式:一轨是政府的福利房,主要是社会保障功能,等于把住房与医疗、养老保险一样对待。这种房比较便宜,经营者不赚利润,不叫全成本,也不叫半成本,就是福利房,价格很低,一人一套。按照一定的级别给员工住房补贴,拿这个钱来买房子。1980年代所有公务人员都买了,所以我们深圳的保障住房是解决得最好的。到1990年代后期就不行了。第二轨是商品房。商品房土地要作价,经营者可以有利润,面向市场。按现在的理解,就是深圳的房地产。这是市场的轨道,根据市场的价格来调整。中间还有一轨,搞一个微利房。针对一些国有企业或者其他企业的困难职工,土地是算成本的,但经营者只能是微利。
深圳上述所有的改革方案都不是封闭的,也不是闭门造车,都参照了国内的具体情况,去国外做了考察,还把北京主管部门特别是体改委那些单位请来了论证。但是,没有一项改革是批准的。因为他们批准了,就要负责任,所以即使同意改革方案,也不批准。深圳的改革可能有三种情况:一种是赞同,不给你批准;一种是反对;一种是不表态。总之没有一项是批准的。等着批准,哪一项都做不了。这种做法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对的:我让你实验,你让我批什么?最典型的是我搞社会保障制度,花的时间最长,用了五年的时候,调查研究,起草方案,几经修改,1991年出台的。出台时我当全国人大常务委员,我给劳动部长阮崇武打了一个电话,我说:“阮部长,社会保障方案可以出台了,你们的意见我们也吸收了,还想给你通报一下,再听听你的意见。”他说,我马上到你那儿去。听我讲完后,你猜他怎么讲?他第一句话就说,你这个方案根本行不通。第二句话:但是你现在要做这种试验,我不反对。我说:“阮部长,我当然希望这个方案对全国有参考意义,但是,行得通行不通,不是我说了算,你只要让我试验,我就高兴了。”我提出的方案是:社会统筹跟个人账户结合,完全用传统的包到底的做法不行,也不能像美国特别是北欧、澳大利亚那种高福利国家,我们也做不起。当时主要参考了新加坡的办法,个人拿出一部分,单位和国家补一部分,这笔钱一部分作为统筹资金,相当大的一部分计到个人账户里。现在我们社保的指导思想、基本政策就是这样的。隔了两年,阮崇武到海南岛当书记,不久我带一个队伍去海南,我说,哎呀,阮部长,你说的第一句话应该后悔了。你只同意我试验就行了,怎么那么早就做结论,说根本行不通呢?
再讲深圳市股份制改造。国有企业统统退出的观点,我是不赞同的。国有企业确实有很多弊病,最大的弊病是究竟是谁来代表国家管理?没有私人企业那样认真。但是,我们已经形成那么庞大的国有经济,退不等于输光呀,把它流失光了,那不是你的本事。假如从国有资产里面拿多少出来补充保障,那我赞同。或者再投资到别的地方去,总得有一个说法,总不能以把它弄光了为目的。国有企业的毛病确实是很多,我是没有到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进修过,读经济学,但是股份制、有限责任公司这类东西是常识性的。我第一个接触是1984年,看了世界银行的《中国问题的报告》。世界银行每年有一个报告,报告很谨慎地提出一个问题,说中国的国有企业法人治理结构很不完善,派一个总经理,一个党委书记,又是代表国家利益,又由他来操作,所有者和经营者不分离,这个矛盾很大,所有者缺位。世界银行的报告还不敢提股份制,它提出是不是可以考虑,像鞍钢那样的企业将产权划成若干份,有若干部、若干地方分别代表,这样就可以搞起来。虽然都是国有,但是毕竟立场也不一样。我看了这个东西很新鲜。我的思想并不是教科书式的。
当时,北京比较重视股份制的是张劲夫,在经委时就和我谈过,对我比较支持。1986年我接受采访,问我改革怎么改?我说:我也没有一个完整的想法,但我的目标是,好比打篮球,要把深圳营造成一个按国际规则打篮球的地方。这样的想法,在当时是比较新的。最早对我这个话做出反应的是张劲夫,他说的时候我不在场。他说:“李某的这个提法好啊!我们的规则是国际的,但球队是社会主义的。”作为一项改革措施,设置资产管理公司后,仍然不能解决问题。1986年,又出台了国有企业股份制改造试验条例,决定对六家大的国有企业进行试点。赛格的马福元很支持搞股份制,王石管理的万科是一个小企业,也很积极。有很多公司口头上说,我听你的,背后都不愿意做,像旅游公司、商业公司之类的。不管愿意不愿意,我都向各个企业派去了董事长。同时,成立了深圳发展银行,也是股份制的。当时,在理论上完全明白股份制说不上,但本能上感觉要这样做,于是慢慢有了股份制。发展银行一成立,又是上市公开发行,自然就有了交易。当时谁也没有想到搞证券市场。
发行公众股是从1987年开始的。那时候,要成立深圳发展银行,没有人买它的股票。推销800万公众股,最后有七八十万怎么样也卖不出去,就到机关来推销。后来,万科股票也卖不出去,就摆地摊,到处卖,摆个地摊随便买。到机关里推销的时候,我的秘书买了一点,买了4000块钱,我的司机和另一个秘书一股都没有买。那时候,没有钱,我的工资是200多块钱。当时,我不知道,一股都没有买,你别看我是个市长,不知道的事很多。后来,不是传我拿多少股?一查,我家属子女集中起来买了4000块钱,一人1000块钱,我都不知道。我就让他们把买发展银行原始股的处长以上名单列出来给我看。这才知道,常委里面只有我、一个副市长和警备区政委三人没买,其他人都买了。我说:“大家都交公吧!”那种原始股如果留下来,不得了,涨了1000多倍!但是没有人留下来。
到了1988年,我到英国、法国、意大利考察。在伦敦组织一个投资基金、金融界座谈会,有些基金是很大的。我说:“欢迎大家到深圳投资。”有人说:“我的基金不能直接投资你的工厂企业,只能买你的股票,买你的证券。”这就提出一个问题,怎么买?没有股票交易啊。回到香港,我说:“我看证券市场要从总体上考虑了。”找谁来做我们的顾问呢?最早找了日本的大和证券的宫琦永明,是日本很有名的学者,后来,还请了新宏基证券。我告诉他们:请你当我们的顾问,帮我做三件事。第一件事,帮我起草一个建立资本市场的总体方案。一个证券市场的方案,要有股份制公司,有证券公司,有登记公司,有证券交易所,还要对股民做宣传教育。没有股民,没有证券公司,没有股份制企业,没有交易所,没有结算单位,就不成为一个体系嘛。第二个帮我起草各种法规。我们翻译了几百万字的东西,把全世界的证券市场的各种法律制度都找来,高西庆都来参加过,他现在是投资公司的总经理,原来也是搞证券的。当时集中了一批人。第三个帮我培训干部。办了四期的讲课培训,新宏基来了很多人。我一回到深圳,就成立了资本市场领导小组,我让主管副市长负责这件事。后来说,你这赤裸裸的叫资本市场领导小组不好听,就改为证券市场领导小组。
深圳的证券交易所从1988年开始筹建。王建是深圳证券交易所第一任副主任。给他50万块钱,找了个破破烂烂的地方,成立证券公司。到1990年,一切筹备工作都就绪了,而且那个时候场外交易已经不可控制了。这个时候,上海的人来了,把那套法规都给他们了。我们报给北京不批,他一报就批下来了。知道这个信息后,我说再也不能拖了。11月下旬,我把郑良玉等几个人叫去,开了一个现场会,参观了他们穿着黄马褂操作的那套系统。我说:“准备工作早就做好了,为什么不开?”他说:“没批下来。”我说:“不管了,你明天就给我开,试验嘛!”选了一个好日子,12月1日。上海是12月15日正式开业。我们这个叫作试营业,也没有什么仪式,后来又补办了一个,先“生孩子”后登记。现在,一般都说1990年两个证券交易所开业。当时,北京对这个东西很没有把握。小平同志1992年来还讲了这个话,说证券这个东西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还有不同的看法,可以试验嘛,试验不行再关嘛,关也可以慢慢关,留一点尾巴。我压力最大的时期是1990年、1991年。那时候,场外交易暴涨,控制不住了。1990年的8、9月份,最高时1块钱一股炒到130多块钱一股。如果上海没成立证交所,我孤军奋战,那可能就关掉了。如果只关深圳,不关上海的,也不好说。简单地说,证券市场的建立是事物逻辑发展的结果。搞了国有企业股份制改造,又成立了一些股份制企业,自然就引导出证券交易所。开始是柜台交易,还有场外交易。证券市场成立后,所有交易都赶到交易所去了。
至于“8·10事件”,这是1992年小平到南方视察以后的事。说实在的,就是一种领导上的疏忽,首先是我的疏忽。那时候,股票的发行方式是拿身份证来买。新市长来了,我认为就不用太管了。郑良玉他们也明白这件事有风险。他说:“我最后冒一次险,可以收回10个亿的发行费。”说10个亿政府做什么,想得很美好。他说:“搞了这次,下次就不再做了。”市委没有讨论,最后就出事了。一批发行6家公司,抽签1000万张,每一个人可以买10张认购券,中签率10%,没有风险嘛!中了一张签,可以赚一两万块钱。大家都知道这个能赚钱,把全国的身份证弄来买认购券。但是,在发行过程中有舞弊行为,比想象的还要厉害。很多人没有买到认购券,怨气很大,部分人上街游行。
那天晚上,我正好请陈慕华吃饭,郑良玉在。快吃完饭的时候,郑良玉嘀嘀咕咕扭头走了,他也不告诉我。我吃完饭,有人告诉我出事了!我回到传达室保卫处那个地方,郑良玉已经在那里了,张鸿义也在。当时,真是千钧一发!砸车、烧车,很快就到市政府来了。这种情况下,怎么办?大家束手无策。我说:“看来没有什么办法了,就把明年的发行提前到今年。他们来的目的是想买股票,你不能满足他的需求,即使没有舞弊,他也不满意。”有些同志说:“这个办法恐怕不行吧?”我说:“你有什么好办法?”他们也提不出来。当时只有这个办法,全部责任压在我身上,如果我这个决定是错误的话,撤职查办,不会涉及任何人。没有开常委会,就那么几个人在那里。做了决定以后,连起草文字都来不及,匆匆写了几条就广播出去了。先讲你们游行示威、冲击机关不对,要保持秩序!我们一定会惩治腐败。最后说,现在决定,计划明年发行的多少股票现在提前发行,还是原来的地方卖。结果全都到那个地方买去了。广播完以后,马上召开局长以上会议。我说:“明天你们两个人到一个销售点,如果再发生什么舞弊行为,我就追究你的责任。”因为当时发行股票有好几个环节,能不能印出那个票来也是一个问题。我就找银行行长,我说,你能不能花点钱,先印出来500万张。他说:“恐怕印不出来。”我说:“印不出来也得印出来!”他说:“那我8点钟以前印出一部分,12点钟印出一部分。”我说也可以。这个环节也很重要,你没有那个票,怎么发?
凌晨1点钟时,第一个给我来电话的是罗干,说听说深圳受到冲击,周围的武警差不多都来支援了,怎么回事?我说:“这个事情过去了,已经平息了。”他听完以后没吭声。过了半个小时不到,丁关根又来电话,我又给他报告一遍,丁关根也没表态,他也不好表态。再过一会儿,李鹏来电话,我给他报告完了以后,他说:“你这个办法行吗?”我说:“事情已经平息了,现在一点事都没有了,都去排队买票了。但是,这件事情我还得给你报告一下,得到你的认可。除了这个办法,神仙来都挽救不了局面。”他说:“你在第一线,了解情况,就按照你的意见办。”我真的非常感谢他,这就等于我的做法被认可了。但是,他讲得很科学,你在第一线,你最了解情况,最终追究责任还是我的责任。
早上8点钟,机关干部早早就去看,开始卖了。我去看后说:“我得回去睡一个觉了。”刚躺下,谢非又来电话。他是省委书记,我给他报告,包括李鹏的表态都给他报告了,他也一句话都没说。我就想,这也看得出对我的工作支持的水平问题。那天晚上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各地的武警都来了,我还一个一个地去拜访他们,感谢大家。我平生最惊心动魄的就是这一次。假如发生重大流血冲突事件,我怎么向中央交待?我当时来不及请示,如果请示,上面几个小时不给回答,我也死定了。这边一冲边检、冲机关,发生流血事件,那就不好收拾了。说实在的,我也有七八分把握,这个办法是最简便的办法。我出差到新疆,还打电话回去问看有没有发现造假,说一张都没有,我就放心了,如果再发现造假又会出问题。我们做事第一要有科学的态度,再一个要敢于负责,处分就处分吧,不能让国家出大事。
因为这件事,我落了一个通报批评。我从来没有被通报表扬过。这件事最后的处理是,张鸿义是主管副市长,负直接领导责任;郑良玉负主要领导责任;李灏负一定领导责任。我也被通报了,如果不通报,我也不安心。谁都知道,书记是第一把手。因为这件事,郑良玉调走了,到江西当副省长,也没降他的职。张鸿义调到香港中银去了。他们当时好紧张,我是比较坦然。有一次,李光耀来,计划市长出面接待,我不出面的。李光耀问:“李灏到哪去了?”有些不高兴了,他还是想跟我见面。最后决定,我跟郑良玉一起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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