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中国股份制改革

出自:《见证重大改革决策:改革亲历者口述历史》

厉以宁(1930~),江苏仪征人。北京大学社会科学学部主任,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名誉院长。曾任全国人大常务委员会委员、法律委员会副主任、财经委员会副主任,全国政协常委,经济委员会副主任。

口述者:厉以宁

访谈者:薛小和

时间:2008年10月31日

地点: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院长办公室

整理者:薛小和

一参与计划体制改革的研讨工作

1983年下半年,我被借调到中央书记处胡启立办公室。当时,根据中央的安排,国家体改委和国家计委成立了一个中央计划体制改革小组,我代表胡启立参加了这个小组的工作。我记得,体改委的牵头人是廖季立,计委的牵头人是柳随年,还有魏礼群、贺光辉、杨启先、徐景安、郑洪庆、王琢、贺镐圣等一些人。这个小组有12个人,主要是研究计划体制怎么改,为十二届三中全会准备方案。

胡启立关照我,会上多听人家意见,大家一起讨论,别把你那一套全讲出来。所以,在会议上,我的发言都是很温和的,实际上我内心要激进得多。我最早谈股份制改革的观点,是在1980年中央书记处研究室和国家劳动总局召开的会议上。在这一年的全国劳动就业会上,我也提出了这个观点。我的股份制改革的观点,胡启立是同意的,他也跟我讲了,曾对耀邦同志做过汇报,耀邦同志也同意。当时,最了解我思想的有杨启先,还有徐景安和郑洪庆。柳随年是代表国家计委去的,思想不解放;后来他到全国人大以后,思想可解放了,我俩谈得非常好。我们很多部长都是下来以后到了人大,思想就转变了。

当时,研究的改革方案还是很保守的,主要是强调“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廖季立的思想不保守,但他也说:“计划为主导,计划代表国家意志。”在小组里,没有说全盘学西欧的,谁都不敢改变国家计划为主的提法。我在会上有一个发言,后来写在我的书里,我说:“有计划的商品经济,是后来才提出来的,当时提的是‘计划经济为主’。所谓为主,指的就是主导权,就是要由国家来调控宏观经济。”当时,是这样来讲计划经济的,只要主动权掌握在国家手里就行,大家都不敢触动“国家计划为主”的概念。

那时候,我不参加外面的一些会议。比如,请我到莫干山参加会议,讨论价格改革,我没去。一方面是因为跟我的思路不一样,我认为价格改革不解决问题;另一方面是由于我在胡启立办公室工作的原因。这期间,我也没有发表什么文章。实际上,到了1983年底,反精神污染,这个小组就讨论不下去了,但我留在书记处工作。

在书记处工作期间,我感觉,胡耀邦并不太懂经济,但是别人的意见他会听的。有时候,我和胡启立一起去他那里聊天。有一天晚上,有电话来,让我到胡耀邦办公室去。我当时住在中央警卫局,所以很快就赶过去了。胡耀邦和我谈经济问题,谈改革开放,加快步伐,谈14个沿海城市开放。他还说:“高消费有什么害处?要鼓励消费。”胡耀邦的思路就是今天花明天的钱嘛!我感到,胡耀邦看出了扩大内需对经济的促进作用。我那时候觉得消费不要太超前,要适度。他说:“中国人没有汽车。如果有汽车了,全国的成年男女都会开车,这是好大的人力资源啊!战争一打起来,全能够上前线。外国人都会开车,要上前线,开车就上去了,中国人不会开车不行。”他净讲这些东西,但思想很活跃。胡启立也挺有意思。因为他处的位置是不一样的,要跟胡耀邦保持一致,还是要搞改革开放的。胡耀邦在经济上并不内行,但思想是很超前的。那时候,赵紫阳在国务院,他不管这边的事,我们这边由中央书记处管。

1984年3月底,根据中央书记处和国务院的决定,在北京召开了沿海部分城市座谈会,讨论开放14个沿海城市的问题。我记得,有这么一件事,讲出来你们可能不相信。那是个很正式的会议,我不理解他们在谈什么东西。王震讲:“我就不知道,现在的宴会,你雕一个凤凰摆在那里什么用啊?不如吃火锅,大家一起吃。”就谈这些问题。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中央的会议,我坐在后排,跟秘书们坐一块儿。我边上有两个人,一个是上海的副市长阮崇武,一个就是海南的雷宇。会上,大家先谈一些与此话题不相干的东西。比如胡耀邦说:“济南到青岛修的高速公路,不让农民的拖拉机上路,农民不骂娘才怪呢!”因为第一次参加,我觉得,中央的会议怎么就谈这些内容呢?但是,大家对深圳特区是一致肯定的,会上没有人反对,都认为改革开放步子不能慢,要加快。主要是考虑趁老人们还在,赶快推。最后的讨论结果还挺好的,14个开放城市都批下来了。

开完14个沿海城市改革开放会议后,我就回到北大工作了。但和那边还是有联系的,我不在那儿上班了,可还在那儿住啊!那个时候,一个礼拜工作6天嘛!一到礼拜六晚上,薄熙来就派车把我送回来,不过,从这时开始,我就便于写东西了。我是在1986年才彻底离开的。

二向中央提出股份制改革的思路

1984年以前的改革,主要是从外围进行改革,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广,乡镇企业的兴起,经济特区的建设等等。1984年10月,中央召开了十二届三中全会,会议决定把改革的重点从农村转移到城市。城市主要是国有企业,那么,城市改革怎样搞?

当时,吴敬琏的改革思想占上风,因为他是在国务院经济研究中心的。他提出,应该放开价格。我记得,在一次会上,他说:“穿衣服,扣扣子。第一个扣子扣错了,下面三个扣子就全错了。”他说:“第一个扣子应该是理顺价格,价格理顺以后就是价格放开了。”当时,国务院接受了这个观点。所以1985年开会的时候,很多是讨论价格问题。在这些会上,对于价格问题,我始终没发过言;对国有企业改革问题,我也没发言。因为国有企业当时搞的都是放权让利呀!我认为,这些办法不解决问题。到了1985年下半年,有比较可靠的消息说,到1986年,价税财联动方案可能就要出台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就觉得很紧急了,必须要谈我的观点了。

1986年4月25日,在北京大学五四科学讨论会上,我做了一个报告,叫作《所有制改革是改革的关键》。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经济改革的失败可能是由于价格改革的失败,但经济改革的成功并不取决于价格改革,而取决于所有制的改革,也就是企业体制的改革。”所有制改革就是要从国有企业入手,动产权。对于这个讲话,外电报道得相当多。我看到的包括香港的报纸、美国的报纸,说:“中国出现了另一种改革的想法,就是要动所有制。”后来,中央财经小组的领导张劲夫同志看到了这个报道,他告诉我,他一看到马上转给赵紫阳了,并对赵说:“在学术界有不同的看法,这种意见还是可供参考的。”据说,我这个讲话对赵紫阳有一些影响。

到了7月份,放暑假了,我带了一批学生到哈尔滨去讲学。这批学生当中有现在非常有名的人物,像经济学院的院长刘伟,那个时候他是刚毕业的硕士生;像北大管理科学中心的副主任朱善利,那时候也是刚毕业的学生;还有孙来祥,他现在在英国伦敦大学做教授。邀请方当时说:“你们讲完了课,去镜泊湖游览一趟。”所以,我们定好了从哈尔滨到牡丹江的火车票。没想到,在刚讲完课的当天晚上,黑龙江省委派人来找我,省委副书记周文华说:“中央和国务院来电话,让您连夜赶回北京。”我问:“什么事啊?”他说:“大概有什么事跟你谈谈。”当然,他也不知道什么事。这样,大家就没法去镜泊湖了,他们就跟我一起回北京了。

回北京以后,8月19日,是安志文、鲍彤两个人找我谈话。他们说:“赵紫阳同志让我们来听你详细讲讲,为什么不能搞价格改革?为什么要搞企业改革?”所以,那天全是我在讲,我给他们两人讲了一上午。他们做了详细记录,都没有表态。他们就是听,代表赵紫阳来听,然后问了一些问题。我大概讲了这样一些观点:“中国为什么不能让价格改革领先?第一个理由就是,中国跟西德不一样。西德是一个私有制国家,它的企业都是私有的,所以1948年西德搞改革,搞‘休克疗法’,把价格一放开,企业该淘汰的淘汰,该重组的重组,该突破的突破,该发展的发展。私有企业能适应优胜劣汰的环境,市场价格一理顺,企业就变活了。所以,到50年代中期它的经济就复苏了,到50年代末期经济就起来了。而中国则不行,因为中国是公有制经济社会,公有制的最大问题是产权不清楚,没有人负责,企业是躺在国家身上吃大锅饭的。放开价格以后,企业被挤垮了,国家还要兜着,放开价格是没用的。”当时,说到这里,安志文和鲍彤都点点头。我说:“还有第二个理由,西德是在美国帮助之下搞改革的。当时,有马歇尔计划,有大量的美元支援他们,所以物价一放开,就进口粮食、进口石油,一下子就把物价平下来了。中国这样搞,是要冒着极大风险的。物价会上涨,会发生抢购,会发生挤提存款。有哪个国家能够出一大笔美元来帮助中国搞改革?这是第二点。”他们俩说:“有道理。”我讲:“更主要的问题是,价格改革是改革了环境,但是企业是市场的主体,中国的国有企业是政企不分的,产权不明确的,投资主体也不明确的,不能成为市场的主体。如果不改企业,光改价格,环境搞好了,也没太大用处。所以,现在关键问题是要动产权,所有制改革就是要明确产权,股份制是明确产权最好的办法。”

我还对他们讲:“价格改革不能试点,一改就是全国都改,而企业改革可以搞试点,总结经验逐步推广。所以,若是先改价格,那全国不就都乱了?这是一条。第二,价格改革有可能一夜之间回到计划经济时代。比如,价格放开了,放开以后是通货膨胀,然后物价上涨,老百姓抢购了,刹不住了,就暂停。结果,一夜之间又回到计划价格了,这样风险太大了。企业改革可以是渐进的,一步步总结经验,第二批就比第一批更有经验,它只能前进不能倒退。比如,让老百姓买了股票,你宣布股票作废,行吗?”这些观点我的文章里都没谈,因为这两个问题太敏感了。我当时还讲:“我是从西方经济学角度讲了产权应该明确,还应该从马克思主义角度来讲。根据辩证唯物主义原理,内因是变化的基础,外因是变化的条件。价格改革是外因,企业改革是内因。此外,根据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原理,生产是第一性的,流通是第二性的;生产决定流通,流通反作用生产。价格是流通领域的改革,企业改革是生产领域的改革。”我说:“你们向上面汇报,应该这么汇报。”他俩都笑了,特别是鲍彤,他说:“真有你的!”据我所知道的,他们汇报上去以后,中央有所考虑,价税财联动方案推迟了。当然,也有其他方面的影响。

这一年的10月和11月,赵紫阳听了杨培新三次汇报。杨培新向赵紫阳介绍了德国专家施耐德和瑞士专家林德的意见。他们认为:“中国不应该把注意力放在价格改革上,应把注意力放在发展生产上。”我后来得知,赵紫阳当时表示:“国内经济学家也有这种论点,比较系统的是厉以宁。厉认为,要搞市场机制,在法制不完备情况下,不宜搞价格改革。这种观点,可以慎重考虑。”当时,外面传说,赵紫阳跟我很熟。实际上,我跟赵紫阳并不熟。有一次开会,好几个人都去了,我也参加了。赵紫阳问:“厉以宁今天来了没有?”其实,我就坐在他对面,别人告诉他说:“这就是厉以宁。”这是我和赵紫阳第一次见面,可见以前是不熟的。因为我的办公室在中南海南院,即中央办公区,他在北院,即国务院办公区办公。

三股份制改革一波三折

1986年的秋天,大概11月份,胡启立带了我和另外几个人到四川进行调研。当时,股份制的试点是在四川,重庆是包括在四川里的。我们先到成都,再到自贡,再到重庆。当时的四川省委书记是杨汝岱,他一路陪着我们。重庆的市委书记是廖伯康,市长是肖秧,他们全都同意要搞股份制。肖秧提出来,重庆很困难,让重庆做试点吧!杨汝岱同意了,胡启立也同意了,说重庆是四川的地方,四川试点就包括重庆了。我在那里做股份制改革的报告,在成都做了,在重庆也做了,当时的气氛是热气腾腾。没想到过了一个多月,胡耀邦下台了,就开始改戏了。据我所知,我们能够到四川做调研,准备在四川做试点,耀邦是同意的。这样,由胡启立带队,他心里也比较踏实。赵紫阳也是同意的,他说:“先试试点嘛!”第一个阶段搞股份制试点的情况就是这样。最集中论述我当时观点的一本书,是1987年1月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的,主要是所有制改革的探讨,当然也有一些其他的文章。

前些天,我碰到胡德平了。他说:“有人说,胡耀邦反对股份制,我是不同意的。”他问我:“你们到四川做股份制的调查,准备在四川试点,耀邦同志知道吗?”我说:“他是知道的,耀邦若是不知道,不同意,胡启立去干嘛?!”前不久,我和胡启立在电话里聊天。他说:“最近,我跟杨汝岱在一起谈咱们那年到四川去。杨汝岱讲,当时要是听了厉以宁的话,在四川把股份制搞起来,四川经济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啊!胡启立告诉他,当时耀邦都挨批了,厉以宁也挨批了,谁还敢搞啊?”

胡耀邦挨批后,赵紫阳说还得搞企业改革,但改为承包制了。企业全面实行承包制是1987年初出台的。搞了大半年后,到了年底就不行了,不解决问题。我从来就不赞成“放权让利”这个提法。在我看来,放权应该叫还权,让利这个说法也不通,首先要明确产权。企业改革这些做法,包括放权让利,扩大自主权还有承包制,不动产权问题是不行的。就跟农村改革一样,必须先明确产权,包产到户有产权问题,宅基地也有产权问题。产权问题一明确了,那问题就好办了,下一轮改革浪潮就起来了。因此,对于承包制,我当时不表态。我觉得,放权让利、承包制都没有用,那时候我讲股份制都是在内部场合谈。

我认为,国有企业被一些所谓的改革给害了。当时,报纸上渲染的都是承包制,最早搞承包的,像马胜利,后来都不行了,首钢后来也一样。国有企业跟着假象走,后来学邯钢,其实邯钢都改股份制了,所以说这是一种假象。当时,有一个中央领导人说:“我们在解放以后就有股份制嘛,中国跟东欧波兰合资搞轮船航运公司,就是股份制。是中国的合资企业,产权很明确嘛!”然而,理论界的人不敢露头,马洪当时是国务院副秘书长,上面不同意,他自己能讲吗?

1987年,承包制问题出来以后,我说:“承包制层次太低了,承包制是一个买卖关系、合同关系,它不解决产权问题。而且,在中国当时的情况下搞承包制,很可能搞成短期行为,企业去拼设备,不去积累。还有一条很重要,企业都学首钢,首钢是特殊政策的产物,你能把这个特殊政策给所有的承包企业吗?”这样,承包制不解决问题,经济又下滑了。到1988年,又重新提出来还是要搞价格改革。

赵紫阳虽然对股份制有意见,但是他不主张批股份制。1987年,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时候,很多人说要批厉以宁,但是最后的名单里没有我,有王若水、刘冰雁、方励之等一些人。在这件事情上,苏星起了作用,他是实事求是的。邓小平把我的文章送给苏星审查去了,说:“人家都说厉以宁的文章有问题。”苏星看了以后说:“这是学术观点的争论。”他还说:“国民经济按部门不同,国家控股比例可以不一样。”他引了我的一句话,重要的行业国家控股。他说:“这不叫私有化。”苏星的改革观点并不积极,但是他人好,实事求是,不会做落井下石的事情。有一次,我在人民大会堂开会,在电梯上遇到他,向他表示感谢。他说:“不用谢,我是实事求是。”

据说,1988年夏天的价格闯关,是邓小平的意见;结果,还没“闯”呢,全国就开始抢购了,只好叫停。这个时候,又回到了股份制改革这条路上来。1989年3月底,我接到通知:“4月27日,国务院召开股份制改革研究会议,请你出席,并准备发言。”那时候,我还是人大常委,刚开完两会,就开始准备发言了。没想到,4月15日胡耀邦同志去世了,学生就上街了。4月26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4月27日学生都上街了。所以,我去国务院开会的路上很困难,汽车在小胡同里钻来钻去,才进了中南海北门到了会议室。我发现,那天开会,稀稀拉拉没来几个人。本来,准备开一天会,还不到一个小时,就说大家回去再准备吧。6月以后,开始了第二次批判股份制。

1989年政治风波之后的一段时期,我主要是去搞环保了。1989年10月1日,国庆40周年。在天安门城楼上,宋健把我叫到边上说:“你的观点是对的。但现在不是时候,你就跟我做环保工作吧。”那时候,宋健是中国环境保护委员会的主任,我就做顾问了。当时,江泽民的决策还是挺有意思的,外面批判股份制,他不管,在内部还是继续往下搞。正是在1990年批准成立了上海证券交易所,1991年批准成立了深圳证券交易所。所以,我经常跟大家讲,不要讲那几年改革全停了,不符合事实。当时,如果中央不批准,能够成立上海证券交易所、深圳证券交易所吗?这说明,股份制改革并没有停,而是做好了客观的准备。

到1992年,邓小平南方谈话以后,我又开始呼吁股份制改革,可是朱镕基反对。他和我都是全国人大湖南代表团的代表,他跟我说:“你那个股份制啊,不切实际的。中国没有那么多企业家,股份制是要有企业家的,中国还是承包制好。”我说:“没有企业家,你一搞股份制自然就会有了。哪儿有天生的企业家?没有股份制的实践,哪儿有企业家?”

8月,我做全国证券法起草小组组长,这是万里委员长提名的。在《证券法》草案审议过程中,由于种种原因,在一些主要问题上争议较大。12月,江泽民把我、法律专家王家福、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副主任陆百甫,找到他的办公室,谈股份制问题。我是从经济学的角度讲,王家福从法律的角度讲,陆百甫从政策的角度讲。江泽民听了以后,他说:“我从来主张,要搞就搞大的。大的不搞,股份制全是小企业,那怎么行啊?”所以,他很同意搞股份制。散会之后,江泽民送我们出来,他跟我悄悄地讲了一句话:“我还得去说服朱镕基。”这是当时的真实情况,留作历史吧。

当然,朱镕基后来也同意搞股份制,他不但同意了,还邀请我陪他去考察。我说:“我太忙了,去不了。”他也想改善改善关系嘛!我对朱镕基有一条是肯定的,朱镕基抓打击走私,把外汇储备搞起来了。以前,中国外汇才几百亿美元,1996年突破1000亿,后来突破1万亿,这是对的。所以,我说这是朱镕基的功劳。当然,中国外汇太多也不好,但是至少有那么多吧,太少的话也不行。

此后,开始了大力推进股份制的进程。到十五大正式明确了,到十六届三中全会那就更明确了。

四几点补遗

据我所知,世界银行报告谈的股份制,实际上没有联系到中国的国有企业改革。当时,外国人谈股份制,以为中国和西方一样,是自然发展起来的,包括张五常和一些海归派,都不了解中国的实际情况。

中国改革要从现实出发。我在1986年的文章中提出“存量”和“增量”的概念,增量先股份化,存量后股份化,分两步走。比如,这个企业有10亿资产,这是存量;上市发行3亿,这是增量。存量这一块不动,双轨制,层层推进。所以,股份制也是双轨制,就是流通股和非流通股。1986年12月份,1987年1、2月份的《中国改革》上连续三期登我的文章,论述存量、增量分开搞股份制的观点。当时,一些从国外回来的学者说:“全世界哪有这种体制啊?不伦不类的,应该流通的不流通。要跟国际接轨,应该是全盘流通。”他们不了解,当初若是选择全盘流通,方案根本就出台不了,那些老同志不反对才怪呢!别人告诉我,我的文章发表以后,老同志说:“存量都不动,占大头,行啊!集资,来钱,有什么不好?”实际上,我提出的方案就是要让老同志们放心嘛!就这样搞了10年,大非小非不就从这里来的吗?叫股权分置改革嘛!流通股与非流通股合为一股,双轨并单轨。不经过这样一个双轨制,在计划体制国家是很难转变的。所以,股份制改革是双轨制,价格改革也是双轨制。但问题是,机制不好转变,国有股份占大头,它就不流通,那怎么行?所以,到了2000年以后,就必须双轨并轨,搞了几年,这才搞成。

“厉股份”这个称号,我也不知道怎么来的。听说,最早是《纽约时报》发表一篇文章,它没有提到“吴市场”,也没有提到其他几个人,就把我的名字叫“股票先生”,“Mr.  Stock  Market”。我从改革一开始,即1980年就谈股份制,一直没有停止,三次遭到批判。第一次是胡耀邦下台,第二次是1989年政治风波以后。第三次不明显,主要是朱镕基反对。我的几个理论,他都反对。从1993年开始,我讲:“失业比通货膨胀更可怕。中国经济怕冷不怕热,热一点不会出大问题,一冷所有的问题都出来了。”

在股份制改革过程中,最大的问题是三个层次的争论。第一个层次,是不是私有化?这是人家最反对的。我当时是说,重要行业是国家控股。第二个层次,中国会出现两极分化,收入分配不均。这个问题主要在管理上。第三个层次,股份制不如承包制。承包制是社会主义,股份制是资本主义。这完全是错误的。承包制有几个企业搞好的?没有搞好的。邓小平南方谈话以后,我在大连棒棰岛碰到国家体改委的廖季立,他拉着我的手,激动地讲:“咱们搞改革,多艰难啊!几次挨批的都是你。”

有一种说法,说厉以宁不重视价格,其实我是产权为先。近几年,我不讲双轨制不好,也不说价格改革不对。我认为,价格双轨制不要否定,有它的一定作用,双轨制必须走。我的观点是,应该明确产权以后再放开价格。上次在全国政协常委会上,李克强来了,几个常委都来了。我说:工业、农业,产权已经明确了,现在就不要搞计划价格了。不然,净吃亏呀!把农民的价格弄得那么低干吗?越南大米每斤三元九,泰国大米四元二,黑龙江大米一元二。价格是有补贴,才加一毛钱,又补贴不到农民手里面。农民到外面去打工了,他没法再种地了。所以,我主张,农民粮食价格提高一点,给城市公务员发工资补助不就行了吗?何必绕一道弯子,补贴农民。结果,现在出现好多情况。我在外面调查,广西大米涨得跟越南大米差不多了,出海了,转个弯,又回到了深圳。当时,广州书记还讲,冒充越南大米卖,卖三块多钱一斤。变成这样了。现在,石油价格到了每桶石油一百三十元,我们还在补贴。结果,香港一天过来五万辆汽车,到大陆这边来加油,香港是咱们的同胞不管他了。外国民航公司的飞机到北京,油箱都是空的,也到这边来加油。中国纳税人的钱都补到外国去了,是吧?

据我所看到的材料,最早的股份制企业是乡镇企业。农民为了集资,办了股份制企业,他们是实践者。我的贡献在于,指出要用股份制重新构造社会主义微观经济基础,这是最重要的。要建立市场经济,不重新构造微观经济基础,就不能解决问题。不是把股份制当成一个集资的手段,产权明确的目的是什么?目的是重新构造社会主义的微观经济基础。微观经济基础有了,市场经济体制才能建立。在我看来,传统的计划经济体制有两大支柱,一个是国有企业体制,一个是城乡二元体制。前三十年搞了国有企业改革,只完成了一半;第二部分现在刚开始搞,也就是十七届三中全会后提出城乡一体化,要破除城乡二元体制。我的整个思路就是这样。

© 版权声明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12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头像
欢迎您留下宝贵的见解!
提交
头像

昵称

取消
昵称表情图片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