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著铭(1946~),山东临沂人。历任国家计委预测中心总工程师,国家体改委委员,国家计委委员,中国人民银行党组成员兼金融体制改革办公室主任、综合计划司司长,交通银行董事,国务院金融体制改革领导小组成员,国务院经济体制改革方案领导小组成员兼金融改革组负责人,中国证券市场研究设计中心(联办)总干事,中国电子信息产业集团公司总经理助理,中国华电房地产公司董事长,中国金融学院教授。
口述者:宫著铭
访谈者:鲁利玲、乔桐封、陆一
时间:2010年6月24日
地点:北京亮马河茶社
整理者:乔桐封、鲁利玲
一对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的感悟
1977年底,我调到国家计委计划组下面的综合组工作,1978年2月正式上班。那个时候,“文化大革命”刚结束,国家机关还不正规,没有部、局、处,全都叫“组”。计委和经委合在了一起,计委叫计划组,经委叫生产组。大组套小组,计划组下面又分综合组、财贸组、基建组、外贸组等等。我去的时候,计划组的组长是余秋里,发文件的落款就是“国务院计划组”、“余秋里等同志”。我去的时候,整个计划组大概也就三十多人,原来计委的人都下放了。我是单个调过去的,有后门关系,但是有个理由,我是搞线性规划的,曾经与科学院合作过,这是个新东西。为了调我,陈先给李人俊打了个报告,李人俊批了“同意”。当时,陈先是计划组副组长兼综合组组长,相当于综合局局长。综合组里就四个人,除了我以外,有柳随年、王春正,还有一个小年轻,是个工农兵大学生。
1978年9月,还是华国锋主政时期,国务院召开全国计划工作会议,讨论1979~1980两年的经济计划安排。那次会议后来被认为鼓吹“洋跃进”,就是大干快上。我有这个印象,所有的计划指标都往上调,有点儿像1958年的劲头。1979年开始调整,那次会议定的指标都一风吹了。
当时,我们综合组的任务,就是整理下边报上来的资料和计划。各部、各省、各直辖市都要上报计划,然后由我们汇总。很多的材料都扔在我的柜子里,一个书柜装了半柜子,都是下面报来的计划。我敢保证,没有一个人全看完过,上边的人更没时间看。为什么我说计划经济是瞎扯呢?就是因为根本看不过来。你想,一个本儿里头,重要物资有几十种,粮食、油料作物还有一大堆呢,谁有工夫看那个?就是看完了,加起来也不对,跟全国的数差太远了。当时,综合组主要的笔杆子是王春正。他的经验就是,这些材料都甭看,就按去年的数,加个10%就行了。等到差不多了,跟部里头商量商量,出一个大表就完了。实际上,计划经济搞不了平衡。你比如说投资计划,都是“头戴三尺帽,上来砍一刀”。你说100亿,我就说50亿,砍掉一半。所谓计划,都不是算出来的。什么叫计划?讨价还价就叫计划。全是省长、部长找计委主任,他们最后捏咕出几个项目,批了就批了。我到计委后,就不断鼓吹计划的科学化。那时候,在国外,投入产出分析、线性规划、计量经济模型等等很热门,都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
当时,计委的核心部门是基建组,后来叫投资局,那儿是真正有权的,专门负责批项目。项目一上,黄金万两。为什么叫“跑步(部)前(钱)进”呢?你跑下来项目,就什么都有了。拿着计委的批文,上银行要钱,上部里要钢材,计委这个章不给你盖,就啥也没有。还有一个组有实权,是计委的外贸组。进出口的许可证归外贸部发,但是计委外贸组有一个计划控制权,一些最重要的物资,外贸部得听计委的。说计委权力大,就是人、财、物的计划都得由它批。计委不给你列计划,财政就没有口批,银行也没有口放款,你就上不了项目。
当时的技术手段也很落后,没有计算机。1979年,从罗马尼亚引进了一台Felix512计算机,主要是统计局用于统计数据。计委最早的一台计算机大概是1979年克莱因送的。现在看,那台计算机太落后了,比286还低好几个档次,运算速度才几十万次,而且没有现成的程序,得自己编。我到计委的时候,克莱因很吃香,他刚得诺贝尔奖,就是宾州大学沃顿商学院的头儿。他搞的叫Econometric Model,经济计量模型。当时,他正在搞全世界的模型,已经搞过美国的,他得诺贝尔奖就是因为拿经济计量模型来分析美国经济。这期间,克莱因访问过计委,刘遵义跟他一块儿来的,让我接待他们。克莱因来计委,是想让中国派人跟他一块儿搞世界模型(World Model),他缺中国这一块资料。不管怎么说,中国是个大国,人口、产量也不低,但中国没答应他。但是,他送的那台计算机没闲着,计委给我们任务,我们就自己弄。搞计量经济学,我们是和中国科学院应用数学研究所一起搞的。
1980年1月,我写了一篇文章《必须注意通货膨胀》,耀邦同志批给人民银行,让他们“仔细研究”。整个人民银行,只有一个人看懂了。没英文底子的人,看不懂我的文章。因为我看的是弗里德曼的书,然后套中国的现实,提出这么一套观点。
1981年9月中旬,有一天,我刚到办公室,计委突然通知我,叫我和范木荣俩人去中南海,说是赵紫阳找我们。范木荣是我的领导,副处长,我是工程师。那天,范木荣事先准备了很多材料,没想到赵紫阳根本不问他,就只问我。不知道赵紫阳是怎么知道我的,可能是看到计委内部刊物上登了我写的文章。我在文章中提出了一个思路,就是“轻税、低债、高储蓄、高速度”。
此文发表于《数量经济、技术经济研究》1985年第1期。
这个思路是怎么来的呢?当时,中国刚从计划经济过来,计划经济的特点之一是国家收走的利润比例特别高,大约占当时国民收入的60%,这很不合理。“低债”,就是不要从国外借那么多债。我的根据是什么呢?因为我研究了中国的储蓄行为。在国外,研究经济,从凯恩斯开始,就非常重视储蓄行为。凯恩斯的伟大发明就在这儿,“消费+储蓄=消费+投资”(C+S=C+I),I必须等于S,投资必须等于储蓄。如果投资低于储蓄,那么经济就会出现萧条。然而,在资本主义国家,I经常有小于S的倾向,储蓄老大于投资,就是因为投资有风险,人们不愿意投资。在中国、苏联、匈牙利、东德,都是I大于S,投资大于储蓄,计划经济就是这个德性。中国自1949年以来,I永远大于S,这与中国的传统正相反,中国人本来是最喜欢储蓄的。全世界的储蓄率最高的是犹太人,其次是海外华人。我有一篇文章,《中国居民的储蓄行为及对我国经济建设的意义》,
我的文章很多都是围绕它的。我认为,中国就是想多收税,多收利润,收回来好搞建设。1980年、1981年经济发展速度很慢,4%、5%,赵紫阳很着急。我的意见是,中国人其实有的是钱,他不花钱,都存在银行里头。银行的钱“惰性化”了,沉淀了,它不是一个“活跃”的东西。你得调动这个东西。当然,最好是建立证券市场。
这次与赵紫阳见面不久,我拿到了德国最高的奖学金——洪堡奖学金。到德国以后,对方的一个专家委员会看了我的论文,给我定位,做博士后。我研究的是计量经济学,我知道自己的经济学只是皮毛,所以先得恶补西方经济学。第一年以读书为主,以后就做模型,我做了一个很大的中国模型,只可惜缺少数据,只能算是一个模型的理论构架。我在德国最大的收获之一,就是跟着德国人一起去考察东德、捷克、匈牙利、罗马尼亚、奥地利,跑了一大圈。捷克过去是欧洲的工业基地,全世界都上捷克去买皮鞋、汽车(斯柯达)。到了80年代,捷克人自己已经没有皮鞋穿了,全是人造革,想买一双皮鞋都得走后门。通过这些考察,使我看到了计划经济国家与市场经济国家之间的巨大差距。德国社民党1958年放弃计划经济,1974年放弃国有化。在欧洲社会民主党里,它是第一家。德国的社会市场经济,你要说它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也行,其实就是一回事儿。在德国学习三年,使我对社会市场经济有了大量的亲身的了解和体会。这是我后来提出一些改革方案的重要思想来源。
1984年,在德国学习结束后,我又回到国家计委。当年10月,我被任命为国家计委经济预测中心总工程师。这个预测中心是我去德国之前建议成立的,因为搞经济模型主要就是分析、预测,我的建议是“用科学的预测方法改善计划方法”,先是在综合局里成立了一个预测处。我回来的时候,它已经演变成一个预测中心,局级单位了。现在,这个中心合并到国家信息中心去了,叫信息中心的预测部。在计委预测中心才干了几个月,1985年的3、4月份,安志文找我,体改委给我任命了一个委员,计委马上也给我任命了一个委员。我的两个委员身份就是这么来的。
二介绍社会市场经济
1985年4月,我到了体改委。当时,体改委在中南海的工字楼办公。从北门进去,马路东边儿是工字楼,西边儿就是总理、副总理的几排小楼,中间就隔一条马路。北院儿是国务院,灰墙;南院儿是中共中央,红墙;拿着北院儿的出入证进不了南院儿。
1985年,国务院组织了一个班子,起草“七五”计划的建议。这个班子大概十几个人,头儿是袁木;年轻人,有我一个,还有李剑阁;老一点儿的有房维中,还有计委两个笔杆子,叫什么名字我想不起来了。我们在玉泉山找了一个地儿,住那儿。赵紫阳、胡启立、白美清以及有关部委的领导有时候也过来座谈。
在起草文件的过程中,我们争论得很厉害。我坚持主张要搞市场经济,认为计划管得太多。当时,正是大家对物价非常敏感的时候,关键是物价问题,因为牵扯到整个市场问题。反对的意见很普遍,最怕的就是放开物价,谁敢负这个责任啊?计委不敢,物资部更不敢。物资部说:“现在,计划内一万块钱一吨的东西,计划外都两万块钱一吨了。你还放开,那我这个一万也变两万了。”就是怕失控。当然,要放开,头一个就是取消物资部,取消统购统销。对这个问题争论非常大,没有人支持我的意见。当时,尽管我是体改委和计委的双料委员,但不代表任何部门,等于是一个特殊人物。我想,领导可能是有意让我去放炮,因为他知道我的基本观点,那就是中国要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我后来想,领导就是要打破僵局,要不这帮人能写出“市场”两个字吗?
我们在玉泉山讨论期间,有两次赵紫阳参加了。他最担心的是物价。走市场化道路,他没有什么疑问,这一关非要过不可。在那次会议上,大家的认识也统一了。因此,“七五”计划的建议,在物价问题上吸收了我的意见。另外,财政写了一条,金融写了一条,这两条也采纳了我们的意见。这个班子形成了一个东西,叫《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七个五年计划的建议》。当年9月,在党的全国代表大会上通过了。这是一个比较特别的会议,实际上就是要解决十二届三中全会没解决的问题。
大概是6月前后,安志文找我,让我牵头组织一个研究小组,要搞一个改革的总体规划。我跟他说:“我在玉泉山那儿搞‘七五’计划建议呢!”安主任说:“你们是年轻人嘛,应该比‘七五’计划建议更放开一点儿,放开了想。”总体规划组在国管局的西山招待所集中,一共有九个人,都是指定的,其中有楼继伟、郭树清、刘吉瑞、邱树芳、许美征等一些人。这个小组和玉泉山的“七五”计划建议小组的工作是平行的,同时进行。当时,我就两边跑。我比他们有点儿优势,了解“七五”计划建议的讨论情况,知道改革决策已经走到哪一步了。
后来,总体规划研究小组写了一个《经济体制改革总体规划构思》的报告,五万字。我的印象是,安主任说的“更开放一点儿”的任务没有完成,这个规划不敢迈步,基本没有什么突破,只讲到市场,没有比“七五”计划建议更进一步的东西。实际上,关于市场的问题已经突破了,不需要再写了,物价也早就是双轨制了,已经压不住了。特别遗憾的是,我力主写上股份制改革的建议,当时只有许美征支持我,大多数人不赞成,结果就没有写进去。
9月初,我参加了体改委和世界银行共同组织的巴山轮会议。世界银行请来了美、英、法、日多国专家,还有东欧国家的经济专家,其中就有匈牙利的科尔奈。我没想到搞这么大的规模,参加的人这么多。我的总印象是,国内第一次如此大胆、开放地讨论改革问题,但我还觉得不解渴。在此之前,我读过科尔奈的《短缺经济学》,英文的,因为他不是英语国家的人,所以写得比较通俗易懂,不像弗里德曼那些人的书特难读。1983年,我曾两次访问维也纳比较经济研究所,和科尔奈讨论过问题,也曾见过奥塔·希克等人,跟他们讨论问题。我的印象是:他们的改革思路过于保守,甚至已经落后于中国80年代初的实践。不要说什么市场、股份制,这些都没有。他们还拘泥于国有企业怎么改革,还是承包啊,奖励啊,怎么实行按劳分配啊,搞这套东西,远远落后于中国当时的实践。
我记得,在这次会议上,有个法国人,是一个国营企业的总经理,老讲国营企业怎么管理,讲宏观怎么调控。他们很客气,愿意讲一些不敏感的话题,没有说什么批判的话。当然了,中国花钱请你来,不能老说中国不好啊,这可以理解。同时,他们的思路之所以保守,也和西方对中国的误解有关。西方以为中国跟苏联、东欧一样,都是计划经济。我给他们解释,中国根本就不是计划经济。为什么呢?我曾用计量经济学方法研究过中国经济的结构。在国外有一种分析方法,就是把经济分成私人部门(Private sector)和国有部门(State sector),这么来分析。我研究的结论是,80年代上半期,中国的私人部门已经占到80%,远非东欧能比。当时,人民公社已经解体,农村实行了包产到户,除粮棉油之外的所有农产品,什么蔬菜、花生、鸡蛋啊,都放开了;肉类除了猪肉还有一点儿统一屠宰的问题,其他也都放开了。匈牙利也好,苏联也好,那时候都没有这样放开,还是实行统一分配的。中国的农村是这个情况。城市是什么情况?城市里有大量的大集体、小集体、个体户,就业人数已经超过国有企业的就业人数;农民、加上城镇非国有部门的就业人数占到劳动人口的80%以上。也就是说,80%以上的人不在国有部门工作,怎么能说是计划经济呢?在物资方面,统一分配的物资,80年代初就冲垮了,实行双轨制了。除了一部分钢材和其他小部分物资,大部分商品已经是市场调节,都放开了。有的轻工业产品从来就没有计划过,计委从来没管过什么暖水瓶啊、铅笔啊这些东西。苏联是连纸带笔,什么铅笔、圆珠笔、钢笔全都给计划了。中国没有,这种小东西从50年代就一概不管,你自己弄去。所以说,中国的情况跟苏联完全不一样。为什么毛主席写《论十大关系》啊?十大关系突出了中国和苏联不同。很多外国人不知道这个差别。
不过,在巴山轮会议上,国外经济学家提出了宏观调控、市场和企业的概念,这本来不是新提法,但对领导层和一些老同志来说,是很新鲜的。后来,体改委提出“国家调节市场,市场引导企业”这么一个整体思路,这是和巴山轮会议有关系的。这个思路加到“七五”计划的建议里去了。其实,中国人一直就会干宏观调控,比谁都厉害,不用再教。但是,如何表达还是有讲究的。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的过程中,这个提法容易被上面接受。要是不加一个中央领导,不加一个宏观调控,谁也不放心啊!完全放开,肯定不行。先在前边加个帽子——宏观调控,由国家来调控市场,然后呢,市场是核心,真正引导企业的是市场,这样改革的阻力就小了。
1986年3月,在国务院、中央财经领导小组的直接领导下,成立了经济体制改革方案研究领导小组,主要任务是研究制订明后两年的改革方案和主要措施。这个小组由田纪云负责,成员大多是国务院主要部门的领导:张劲夫是国务委员,宋平是计委主任,陈慕华是人民银行行长,王丙乾是财政部长,陈俊生是国务院秘书长,安志文是体改委党组书记,吕东是经委主任,马洪是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主任,刘国光是学者。就我和周小川比较特殊,什么都不是,也参加了这个领导小组。在领导小组下面,设办公室和各专业小组。日常协调和综合的工作由办公室负责,办公地点设在国家体改委,就是后来俗称的“方案办”,主任是高尚全,副主任是杨启先、傅丰祥,后来又加了吴敬琏;价格组有陈先、成致平、田源;财税组有李朋、金鑫、盛树仁、楼继伟;投资组有柳随年、朱镕基、周道炯、徐景安;外贸组有郑拓彬、沈觉人、季崇成、周小川;工资组有赵东宛、张彦宁、严忠勤、倪迪。我被分到了金融组,组长是刘鸿儒,还有一个童赠银。在研究和制订改革方案的过程中,也吸收了中央和地方有关部门的同志参加。我想,之所以把我分到金融组,是因为,第一,我写过一些这方面的文章;第二,我曾经跟领导说过,物价也不是特别可怕,有办法治,就靠银行来治它。
三参与改革中期规划
1987年初,因为我曾在方案办金融组研究过金融改革,中央就把我任命到中国人民银行,任党组成员,并明确,由我负责体改的事儿。
10月,李铁映提出,要搞一个改革的中期规划。由体改委委托有关经济主管部门、科研机构、大专院校及部分地方体改部门,对今后八年(1988~1995)的经济体制改革进行了综合规划和专项设计。俗称“三五八”规划,也就是今后三年、五年、八年的改革设想。那时,赵紫阳已经担任党的总书记,李铁映是体改委主任。为搞这个中期规划,成立了九个起草小组。我负责其中一个组——人民银行组。我那个组除了我以外,还有几个小青年,记得的有“两蔡”:蔡鄂生、蔡重直,还有一个《世界经济导报》的人。在我的主持下,我们这个组写了个《中期改革纲要》。我提出,根据国际上的经验,能够创造比资本主义更高的劳动生产率的只有一个,就是民主社会主义。所以,改革的目标模式是民主社会主义。方案的第一段,第一节,就是远期目标——民主社会主义;中期目标——自由社会主义。其实,这个“自由”,讲的是经济自由。
1988年5月30日到6月3日,体改委在京西宾馆开会,讨论经济体制改革的中期规划。每个组都拿出了一个方案,落款都是某某课题组,我那个组的落款是人民银行课题组,周小川那个小组的落款是对外经贸部课题组,上海市体改委课题组,吴敬琏也有一个小组。一开始,是内部会议,然后就扩大了,很多人参加。在会上,我这个东西一出来,就引起了很大震动,有很多反映。安志文当时是中央财经小组成员,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态度,但是他的秘书阎克庆跟我说:“你这个方案有新意,两阶段论。第一阶段经济改革,第二阶段政治改革,有新意。”但是,第二天就变了,安志文说:“这个东西全部收回,不能往下发!”《世界经济导报》,还有广东的好几个报社找我,说:“赶快,发表!我都给你登!”我说:“不能登,安志文说了,不准外传。”
1988年,还有一档子事儿,就是价格闯关失败。事先,我曾提过,防止通货膨胀的保障措施之一是控制货币供应量。早在1985年我就提了,以后不断地提,保值储蓄是后来的具体措施。1988年,在北戴河会议之前,我写了一个东西,就是控制货币供应量,最关键问题是利率问题。真实利率应当是正的,就是比物价上涨得高,不能比物价低。当时的物价指数是一塌糊涂,统计局也闹不清楚。同时,中国整个的统计系统还没有改过来呢,还叫什么“物资平衡系统”呢!中国是上报系统,统计局靠底下报,报上来以后,我一统计、一综合,就完了。这时,我已经是人民银行综合计划司的司长了。为了写这个报告,我搞了全体动员,二十多个人一块儿弄的,写了一个很详细的报告,报告中,光数据计算就一大本。这个报告在北戴河的会上做了汇报,我们提出:要控制货币供应量,最关键的问题是利率问题,真实利率应当是正的,就是利率要比物价指数上涨得高,不能比物价低,利率如果是负的,就控制不住物价。
四参与中国证券市场设计
我参与设计中国的证券市场,有一个机缘。1988年春天,交通银行成立80周年,我代表人民银行去参加庆典活动。朱镕基通过交通银行的人告诉我,让我到他家去。以前在国家计委时,我和朱镕基打过交道,他认识我。在“右派”平反的时候,我是甄别小组跑腿的,看过他的档案,他这个“右派”最冤了。1957年,他讲过两句话,最后定的就是一句话:“南斯拉夫的工人自治有一定道理。”就这么一句,弄个“右派”。因为性质不太严重,就留党察看,后来改成党内警告,没开除党籍。在这次见面的交谈中,他问我:“你们人民银行有没有考虑,我们上海想变成一个金融中心啊!你是人民银行体改办的主任,你就说说吧,我们要搞金融中心,怎么个搞法?你们有什么设想?”他有建立上海“大金融中心”的设想,而且这个设想不仅是他一个人,包括当时交通银行、人民银行上海分行那帮人,还有好多老家伙、老银行家,都说:“原来国民党的中央银行就在上海呀,我们这儿是金融中心啊,怎么跑到北京去了?”
当时,我跟朱镕基提了两条。一个是上海想要把中央银行弄到上海来,像过去蒋介石那时候一样,恐怕不可能,也不现实。你现在的办法,就是抓住交通银行。交通银行的牌子挂在北京,但是总管理处设在上海,人都在上海,交通银行总行都是上海人。抓住一个交通银行,抓住你能说话的、听你话的这些人,还有信用社这些机构,要利用他们的力量。第二,更重要的是,要办个证券交易所。我说,什么叫作金融中心?有银行不算金融中心,有交易所才叫金融中心。纽约成为金融中心,主要是它那里有交易所,一天的交易量上千亿。为了交易,有多少银行的钱存在纽约啊!如果钱都存在你上海,你不就有钱了嘛,用都用不完。我给他提了这么个观点,他很感兴趣。而且,我跟他说,买股票,股份投资,那是不用还的呀!只要交个利息就完了,不用还本。他对这个建议特感兴趣,说:“哦哟,还不用还本啊!”那时候,财政拨款已经改为了银行贷款,拨改贷,技改,那压力都很大,国有企业受不了。
正是因为与上海的这层关系,1988年下半年,我就找张晓彬、贾虹生、王岐山、廖幼铭这些人商讨,我的目标是冲着建立股票交易所去的。股票交易所是个民间机构,应该公司出钱,搞股份制。我是照这个思路来的。所以,我找这帮人出钱。一路谈下来,他们都想搞,可以说一拍即合!当时,我的感觉,各方面的看法其实都很一致了,我说的市场经济的一些基本形式,比如金融市场、资本市场,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9月8号,由国家体改委和人民银行体改办召集,在万寿宾馆召开金融体制改革和北京证券交易所筹备研讨会,财经口各部门都来人了,由我主持会议。当时,刘鸿儒让我牵头写一个建议。后来,由张晓彬负责,写了一个《中国证券市场创办与管理的设想》的报告。11月9日,姚依林、张劲夫共同主持中央财经领导小组会议,听取我们这个证券研究设计小组的汇报。参加这次会议的,除了财经小组的成员外,还有国家体改委、国家计委、财政部、人民银行等主管部门,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社科院以及几家金融机构的负责人,像安志文、项怀诚、吴明瑜等,以及张晓彬、王波明、高西庆、陈大刚等人都参加了。我因出差,不在北京,没有去。11月29日,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印发了《关于听取证券交易所研讨情况汇报的会议纪要》。
1989年3月,证券交易所研究设计联合办公室就成立了。联办之所以能够成立,关键就两条:第一条,公司肯出钱;第二条,人民银行不反对。必须有这两条,没有这两条就办不成了。钱呢,只要有人民银行的名义,那些公司都肯出钱。当时,我就拉大旗作虎皮,我把陈元拉来了。那时,陈元是人民银行的副行长,分管金融管理和金融机构这一块儿。我跟陈元是在国家计委的时候认识的,他从社科院工经所硕士毕业,分到计委。在预测处,他跟我就坐对面桌,我们有些想法还是挺能说到一块儿去的。我们共事大概有半年时间,他就调走了。在人民银行,我们又共事了两年,关系相当好。因此,联办就这么成立了,我是联办的总干事长。
联办成立不久,正好赶上1989年政治风波。以后,搞清查整顿,各大部委都有工作组进入。李贵鲜主动向中央报告了人民银行的好几个事,其中就有我参加中期改革方案的事儿。1989年6月16日,我被免去人民银行综合计划司司长职务。后来,人民银行又一纸公文给了体改委,说:我们建议,宫著铭同志回体改委。体改委接收了,我就回了体改委。7月,在体改委公布的领导名单里,体改委委员一栏中没有我了。但是,联办不能让它散架了呀!怎么办?我花了很大的力量,我得跟那些股份单位说呀,因为人家知道我已经离开人民银行了。它可以作为一个民间机构继续存在,但是,还得挂靠一个体制内的单位。为此,我专门去找过陈元,我记得是王波明跟我一块儿去的。陈元态度很明确:你们都过来,我都接收,一个人都不落,全部接收。但是,王波明他们不干,可能是想独立。当时,他们还不太明白,在中国,民间机构没有挂靠单位不行,活不了呀!但是,我得考虑这些问题。于是,我就想起体改委了。我找刘鸿儒,刘鸿儒是体改委副主任。我说:“这摊子你们收了得了。”刘鸿儒对我的提议特高兴,说:“噢哟,这事儿好啊,愿意愿意!”我也找了傅丰祥,我们在西苑饭店谈了一次,傅丰祥当时是体改委委员兼宏观司司长,就要退休了。我和他们谈妥以后,就跟王波明说:“第一,我不干了。第二,由傅丰祥来干。第三,联办挂靠体改委。”就这样,联办就挂在体改委了。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如果说我为改革做了一点儿工作,也就是1984~1986年这么一小段儿,向领导同志介绍德国的社会市场经济。第一,为什么计划经济打不过市场经济?当时,邓小平他们讲改革,也知道中国落后、外国先进,但是知道得不是很详细。第二个问题,搞市场经济,搞乱了怎么办?特别是放开物价。当时,人们认为,市场经济就是放开物价。几大自由嘛,自由决策,自由开业,自由买卖,自由竞争,就是干什么都行。出现投机行为怎么办?放开物价怎么办?我提出,放开物价不可怕,国外对控制物价已经有很好的办法。不是靠行政办法,靠的是宏观经济管理。我最早写的文章就是关于这个问题:德国联邦银行怎么控制货币供应量,怎么控制物价。实际上,我就是重点鼓吹在中国要搞市场经济,只不过我有些超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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