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的决策背景

出自:《见证重大改革决策:改革亲历者口述历史》

安志文(1919~2017),陕西绥德人。历任国家计委委员,国家建委副主任,国家计委副主任,西北三线建设副主任,吉林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六机部第一副部长,国家体改委副主任、党组书记、顾问,中央财经领导小组成员,第十二届中共中央候补委员,第十三届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会长,中国经济改革研究基金会理事长。

口述者:安志文

访谈者:鲁利玲

时间:2007年8月2、3、10日

地点:安志文同志办公室

整理者:鲁利玲

我感到,我国80年代改革开放决策的大背景,有三条很重要,这就是认真反思历史的教训,尊重人民群众的创造,注意学习和借鉴国外的经验。

一改革开放的酝酿与准备阶段

1975年4月,中央解除对我的政治监护,我从北京下放到西安,但当时党组织生活尚未恢复。1977年上半年,我给胡耀邦写了封信,说:“我现在没有党籍,也没有工作,我到中央党校去学习,行不行?”胡耀邦是党校的副校长,他给我回信,说:“我给你活动一下,你到党校来。”这期间,我给李先念也写了一封信,说:“我的问题还没解决,希望中央解决。”7月1日,李先念就在我写的信上批了,说:“安志文同志过去长期搞工业,如无问题,可以分配适当工作,先不在党校学习,如何?请报告东兴同志。”这样,我就没有去党校,到了吉林省当革委会的副主任。

1978年秋,李先念到东北视察,他到了沈阳。王恩茂是我们吉林省的负责人,他知道先念熟悉我,就派我到沈阳迎接先念等人到吉林。我到沈阳的当天晚上,给先念的秘书打电话,他的秘书请示先念后告诉我,第二天上午先念没有时间,因为当地的干部要与李先念等中央领导会面,先念要我第二天一早去他那儿吃早饭。第二天早上,一见面,我就向先念提了一个要求:“现在,要对外开放,国外的情况我完全不了解,能不能让我出国考察?”他当即表示:“你可以去,我给你安排!”先念回北京后,很快就找到一机部部长周子健,让他组织一个政府代表团。

当年11月,国家组织机械工业代表团对欧洲机械工业,特别是汽车工业进行了全面考察。周子健是代表团团长,我是副团长,江泽民是秘书长,团员是一机部的司局长和下属企业的厂长。我们到罗马尼亚、南斯拉夫、意大利、瑞士、法国、德国,转了一大圈。当时,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不仅资本主义国家的企业在改革,如德国的大众汽车公司原本是国有企业,是由联邦政府和州政府共同出资的,以后联邦政府的股权逐步退出,吸收私人入股;社会主义国家的企业也在改革,如南斯拉夫的企业自治和工农联合体等等;甚至罗马尼亚的消费品也是依靠发展县属企业来解决。这对我以后搞企业改革有很多的启示。

我说这个事,是因为1977年下半年我刚出来工作,1978年就出国,所以印象很深。打倒“四人帮”以后,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领导干部,都在深刻反思历史的教训,这是一个总的背景。当时,大家都有一种困惑,为什么我们的经济搞得这么差?我们的体制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当然,也知道一点儿信息,日本、德国被战争打垮了,但他们为什么能在经济上崛起呢?外国究竟是怎么样?我们并不十分清楚。走出去,看过以后,使我们大开眼界!可以说,这一次出国考察,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真是印象深刻啊!使我们看到了中国与世界的巨大差距。那时候,出国考察形成了一股风潮。中央各部门、各省市的负责人,包括一些企业的厂长都出国考察。对此,我想说,毛泽东晚年办了很多错事,但办的好事之一就是中美建交,中国加入联合国,邓小平去了美国,这对邓小平的影响很大。所以,邓小平以后在经济上就是要学先进国家的经验,他找国外很多人谈,听取他们的意见。

1979年,在陈云主持的国务院财经委领导下,由张劲夫的体制小组提交了《关于经济管理体制改革总体设想的初步意见》。这个《初步意见》主要强调了两点:把企业从行政机构的附属物,改为相对独立的商品生产者,按专业化协作和经济合理的原则,组织专业公司和联合公司;把单一的计划调节,改为计划调节与市场调节相结合,以计划调节为主,注意发挥市场调节的作用。在我看来,这两点还是沿袭了过去的一些提法。

最早提出“公司制”的是少奇同志。建国以来,由于受到苏联模式的影响,形成了一套高度集中、以行政命令为主要手段的计划管理体制。为了克服体制上的弊端,1964年初,刘少奇找薄一波、叶林和我谈话,设想用联合公司或托拉斯这种组织来改组我们的工业企业。他当时的看法是,中央各部和省市的厅局都在干预经济,这是超经济的办法。组织企业性质的公司,可能比行政机构管得好一些。可考虑把各部的管理局改成公司,不是行政机关,而是经济组织,这样就可以更接近生产,更接近企业。8月,刘少奇代表中央批转了国家经委《关于试办工业、交通托拉斯的意见的报告》。1965年,全国烟草、盐业、汽车、橡胶、医药等12个行业组织了托拉斯,经济效益有所提高。但此后不久,“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刘少奇的尝试也就结束了。

刘少奇关于建立联合公司或托拉斯的构想,给当时主管工业的薄一波留下深刻印象,他非常赞同。1979年,根据邓小平的设想,要把军事工业和地方工业两套系统的机械工业统一起来,平战结合,军民结合。管理上搞专业化的联合公司,产品搞“三化”,即标准化、系列化、通用化。这样的改造,涉及八个机械工业部,以及煤炭、轻纺、化工、石油、农垦等诸多部门。中央决定,这项工作由当时的副总理薄一波负责,并为此组建了国家机械委员会。当时,我已经从吉林省调到六机部(即船舶工业部)。薄一波要在船舶工业部下属企业多的地方先成立两个地区性公司,一个在上海,一个在东北。但上海公司成立后,还是行政性的公司,和下属企业的关系并未理顺。这是因为江南造船厂和大连造船厂既是百年老厂,又是省军级单位,很难协调。以后,薄一波又急于将部改为总公司,他找到我,征求我的意见,要我当董事长。我对这个提议有些犹豫,便表示我没有搞过企业,缺乏企业工作的经验,不能担任董事长。我讲这些,是想说明《初步意见》提出“组织专业公司和联合公司”的历史背景。实际上,还是延续了刘少奇关于公司制的尝试,总体上还是设想在计划经济体制下进行管理体制的改革。

历史上,“市场调节”讲得最早、提得最多的是陈云同志。早在1956年,在党的八大会议上,陈云就提出“三个主体、三个补充”的构想,其中就包含着市场调节的含义。陈云始终认为,国家计划是社会主义经济的主体,市场调节只是从属的、次要的和补充的部分。应当说明的一点是,在20世纪70年代末,邓小平对“市场经济”和“市场调节”这两个概念经常是混用的。应该说,在经济工作方面,邓小平是很尊重陈云的意见的。从这个角度看,邓小平在1979年11月会见美国人吉布尼时,谈到“社会主义也可以搞市场经济”,实际上还是“市场调节”的意思。因此,《初步意见》中提出,以计划调节为主,注意发挥市场调节的作用,是符合陈云的一贯思想的。

从上述背景看,80年代以前的改革设想,还是在坚持计划经济体制的前提下,将公司制管理和市场调节作为一种辅助手段,并没有打算要彻底否定计划经济。成立的公司,还是行政性公司,不是企业化的公司。不论是企业还是公司,都还摆脱不掉行政附属物的地位。用当时外国人的说法,中国只有工厂,没有真正的企业;并说计划经济就是命令经济。这些尖锐的意见,对我们这些长期搞经济工作的人来说,确实触动很大。

二80年代改革开放的实践探索

现在回顾起来,整个80年代的改革,可以说是我国改革开放的初始阶段,或者说是改革开放的探路阶段,也可以说是上下左右学习改革开放的阶段,因为人们事先并不清楚改革究竟要怎么搞。当时,中央有两句话,叫作“对内搞活”、“对外开放”。这是很通俗的,不是什么理论,但这两句话的影响最大,为人民群众的实践探索提供了广阔的空间。

比如乡镇企业,由于各地的情况不同,实际上有三种不同类型:江苏搞的是集体企业,浙江南部搞的是个体私营企业,广东搞的是出口加工,三来一补。总的都叫乡镇企业,就是允许各地根据自己的情况来搞,不搞全国统一的设计方案。

对外开放也是放手让地方去试验。先是深圳、珠海,厦门、汕头4个经济特区,以后是14个沿海开放城市,再后来是珠江三角洲、长江三角洲和闽南开放地带,都是一步一步地,先试验,后推广。很多具体办法,都是地方根据自己的情况和可能来制定的。

拿我亲身经历的城市改革来说,80年代的改革重点是,以微观改革为主,宏观是为微观改革创造条件。应该说,在80年代,宏观没有怎么大改,政府改革、机构改革也都不算成功,企业改革也大都采取过渡形式。因为在当时,我们面临的是短缺经济,除了个别企业外,企业产品不愁没有销路。因此,国有企业很少亏损,很少破产。大量企业亏损是90年代以后的事,不是80年代。当时,改革的主要思路就是如何搞活企业,使企业有一些自主权,使职工增加一些工资。现在回过头来看,当初的一些过渡性措施还是必要的,不能完全否定。

比如说利改税,不能完全否定。利改税的设想是,降低税率,为企业平等竞争创造条件。这个设想是很好的,但在开始执行中,因为那些好的国有企业留利较多,财政部对此有意见,所以后来加了一个调节税,那是照顾到财政。当时的财政也确实很困难,中央财政要增加100亿收入都非常非常难。因为放权让利以来,中央财政收入的比例一直是下降的。当时企业改革是从调整分配结构入手的,企业多拿,职工多拿,财政少拿,大的分配格局就是这样。为了让财政能够过得去,所以加了一个调节税,这是一种过渡措施。

又比如承包制,赵紫阳开始并不赞成承包制;但现在看来,也不能完全否定。要承认这是一种过渡形式,承包制对有些企业还是起了很大的作用。比如,钢铁工业是资金密集型产业,对钢铁工业的投资是非常大的。承包制是固定利润上缴的,超过增长比例的部分留给企业,有利于企业的技术改造和增加职工工资。采取这样一种过渡措施是有历史原因的。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倡导发展重工业;“大跃进”中,又强调“以钢为纲”。那个时候,有一个规划,叫作“三大、五中、十八小”。“三大”就是鞍钢、武钢、包钢;“五中”就是太钢、马钢、重钢、本钢、首钢;“十八小”就是各省只要有点儿资源的就可以搞。这些企业长期得不到很好的发展,只有在改革开放以后才逐步走上承包的路,地方政府也宁愿搞承包,肯定有它的必然性。过去的办法是,企业全部利润上缴财政部,财政部再根据国家计委制定的计划投到企业。实行承包制以后,一部分利润留给了企业,企业可以根据市场情况自主决定改造什么,这对国有企业转变为市场主体起到了促进作用。现在,我国在全世界钢产量中占第一位。当然,我们搞过头了,搞得太多了,污染太严重。但是,我们国家的钢铁工业发展起来了,这与承包制有很大的关系。当然,我们这些过渡性的改革措施,肯定是有弊病。但是在当时,有利有弊,利大于弊就可以推,没有十全十美的办法。如果具体的改革办法都由国家来设计,新的道路就走不出去。

在企业改革方面,赵紫阳是赞成搞股份制的。但是,要全面推行股份制,当时的条件还不成熟。最早和我谈股份制的是世界银行的林重庚,但他也没想出来在社会主义国家搞股份制的具体办法。他说:“能不能让国有企业互相参股?”但在实际中是很难操作的。赵紫阳说:“可以试点。”所以,股份制试点就先在上海、广东、深圳搞起来了。总体来看,在十三大以前,体改委跟经委合作得很好。股份制试点是体改委搞的,其他方面的企业改革很多都是经委操作的。应该说,80年代的企业改革,经委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另一方面是搞城市试点。那时候,下边的话是,搞活企业,搞活流通和发挥中心城市作用。我们搞城市综合改革试点,就是为了帮助地方实现这一目的。1982年,我到体改委后,原来的国务院体制改革办公室已经确定了在两个中等城市搞试点,一个是湖北的沙市,一个是江苏的常州。我刚到体改委,就去看了这两个城市,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的新产品。那时候,常州的灯芯绒,沙市的床单,很是畅销,不是在国内而是在国外,有多少就能出口多少,国内都买不到。实际上,他们的产品已经市场化了。他们为什么能发展?就是因为他们退出了传统的流通环节,直接到国外市场参与竞争!所以,当时搞活流通很重要。以后,在重庆、武汉搞试点时,都把搞活流通放在重要地位。在传统体制下,我们的流通层次分为一级站、二级站、三级站,生产企业的产品(消费品)分别交给这些站进行批发。在城市试点中,企业与商家直接见面,减少了流通环节,降低了交易费用,这在城市改革中是一个很大的举措。那时候,各个城市都在搞百货中心,就是那个百货大楼,让生产企业把产品直接销到百货大楼,不经过一级站、二级站、三级站,这样,就把传统的流通环节全抛掉了。这以后,就是搞横向联系,有些地方也叫横向联合,就是生产企业之间的协作配套。

1986年4月,我们在杭州调研,搞横向联合,这是紫阳提出来的。陈云正好在杭州休养,他把我找去。陈云问我:“横向联合是什么意思?”我解释说:“就是不像过去那样由计委和部门垂直指挥,而是企业间的经济联系。”他说:“我同意你们搞改革探索。我是主张先生活、后基建,怕你们把基建摊子搞得太大。”他是在强调平衡。他还说:“你不要以为就你们爱国,我不爱国,我保守。”这是他的真实思想,只要老百姓生活搞好了,就可以,他并不计较什么。我有一个看法,与有些人不大相同。我认为,在80年代,有一个陈云摆在那里,对中国是有很大好处的。因为有时候,邓小平说干就干,在这一点上,他和毛主席有些像。有陈云在,还可以起到一定的制约作用。

在改革开放初始阶段,在经济改革方面,为什么能够打开这个局面?邓小平讲过:“天塌下来,有两个人顶着,一个是胡耀邦,一个是赵紫阳。”他对胡耀邦平反冤假错案,是很肯定的;对赵紫阳搞经济改革,也是完全肯定的,他是支持的。当时,如果没有邓小平的支持,赵紫阳搞不了。因为李先念一直在讲:“我就是主张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先念同志是个好人。他说:“政治上我听邓小平的,经济上我就听陈云的。”但不管怎么说,那个时候的改革,就是强调一定要使人民得到实惠!这个主张符合陈云的一贯思想,陈云搞社会主义经济,总是说,发展的目的是要解决人民生活问题。在这一点上,老同志的意见是统一的、一致的。

在80年代,我们总的一条经验就是,中央为改革开放探路做了两件事情:走什么路?走什么方向?提出一些方向性的指导意见和要求,具体操作是下边群众创造。通过群众创造,经过试验,逐步推广。很多改革都不是事先设计好的,承包制是由企业首先倡导搞起来的,并逐步推行,乡镇企业也不是中央设计的,流通体制的改革也不是设计的。群众的创造各式各样,最后是各种改革方式的合流。比如说,乡镇企业就有很大的变动:苏南开始是集体企业,搞承包制,以后呢,是股份制了;浙江开始是个体企业,以后是私营企业,以后是股份合作制,现在也是股份制、公司制;广东先来料加工,三来一补,以后是合资、公司制。这条路是各个地方根据本地的情况走出来的,把全国的企业改革统一设计成一种形式,在当时是办不到的。如果说我们设计的统一方案能够实行,那就是走计划经济的路。

三我国的改革开放是如何趋近市场化目标的

客观地讲,中央决策层在把握改革走什么路、走什么方向的问题上,也不是一开始就十分清楚的,而是根据地方和企业的实践探索,同时注重学习借鉴国外的经验,逐步明确的。

1980年4月,赵紫阳到北京全面主持经济工作和改革工作。但在他刚到北京的一个时期,工作是比较困难的。实际上,赵紫阳到北京,是邓小平定的。陈云当时为什么能把财经委让出来,叫赵紫阳来搞,就是因为赵紫阳有一个思想,他们都赞同。这就是赵紫阳始终强调,改革一定要让人民群众得到实惠。农村改革就是让农民群众得到实惠;扩大企业自主权,企业搞活了,职工工资提高了,企业和职工都得到了实惠。赵紫阳常说:“判断一个改革可行不可行,衡量利弊的标准就是群众能不能得到实惠,生产能否得到发展,这是最重要的。”严格来说,赵紫阳没在中央部委工作过,缺乏管理宏观经济的经验,所以他很务实。他强调,调动地方的积极性,这与邓小平强调“两个积极性”是一致的。在这点上,邓小平是坚决支持赵紫阳的。邓小平曾对赵紫阳说过:“文化大革命”批条条专政,将大部分企业下放到地方,现在不要收回来。改革要发挥两个积极性,这样有利于经济的发展。邓小平与毛主席有点相像,当然也有很大不同。在“大跃进”以后,毛主席再三讲,经济管理要适当分散。他特别坚持说,欧洲能够发展,就是欧洲有很多国家;中国人口比欧洲多,发展不起来,就是太集中,因此要分权。毛主席的分权思想,就是想打破大一统的体制,那时候是针对计划管理说的。邓小平主张走财政包干的路,首先包干的是广东,以后是江苏。在广东和江苏的经济发展中,财政包干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在邓小平看来,行政分权的目的是要调动两个积极性。地方要有一定的经济权力,如果什么都由中央大包大揽,这是不行的。在这点上,赵紫阳与邓小平是一致的,也是他们的一个指导思想。

1980年9月,根据赵紫阳的指示,中央财经领导小组下面的国务院体改办起草了《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初步意见》,明确提出了“我国现阶段的社会主义经济,是生产资料公有制占优势、多种经济成分并存的商品经济,必须建立与之相适应的经济体制”。这一份《初步意见》是由薛暮桥和廖季立主持的,他们在文件中提出了两个全新的概念:一个是发展多种经济成分,一个是商品经济。这是一个重要突破。但当时的大背景是,“重调整,缓改革”,改革要服从调整,致使改革的工作部署很难有实质性的推进,《初步意见》中的一些改革设想不得不暂时搁置下来。

1981年4月,中央书记处研究室整理了一份材料,按照对计划经济和商品经济的态度,将经济学家分为四类:第一类是坚持计划经济的;第二类是不那么坚持计划经济的;第三类是不太坚定地赞成商品经济的;第四类是主张发展商品经济的。当时,把对商品经济的态度,看成一种政治态度,作为政治排队的依据。6月,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强调了“必须在公有制基础上实行计划经济,同时发挥市场调节的辅助作用。”12月下旬,在全国各省、市、自治区第一书记座谈会上,陈云针对包产到户以后出现的新情况,提出了“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的方针。实际上,他是间接批评了商品经济的说法。紧接着,在1982年春节,陈云又把国家计委的负责人找去,着重强调了“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的提法,这在当时党内外产生了较大影响。薛暮桥长期在陈云领导下工作,对陈云的意见是很尊重的。1982年我到体改委后,廖季立曾告诉我,他和薛暮桥都是主张提商品经济的。但在当时情况下,暮桥不得不在一次会上做检讨。9月,党召开十二大。由于当时对商品经济有争论,不能写进文件;只提出要发展“多种经济形式、多种经营方式”,因为这是群众创造出来的,大家都可以接受。

到了1984年,情况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此前,由于陈云讲了“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什么扩大市场调节、缩小指令计划等等,都是要受到批评的。但是,到十二届三中全会的《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中,就明确提出“有计划的商品经济”,要缩小指令性计划,扩大指导性计划,扩大市场调节范围。这是一个重要的转变。同时,关于改革还强调了两个重点:企业改革是中心,价格改革是关键。为什么会发生这样重要的转变呢?这主要是归功于地方和企业的改革实践探索取得了重要突破。农村包产到户后,乡镇企业发展起来了;对外开放后,搞经济特区,三资企业发展起来了;国有企业搞承包制试点,企业有了很大的自主权,一部分产品直接面向市场;发展集市贸易,打破传统的流通体制,产需直接见面了;再加上地方财政的包干制等一系列过渡性措施……这一切预示着,我们的体制环境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们的认识也随之产生了变化。

在这种情况下,赵紫阳组织起草小组就文件中是否写入“商品经济”进行了多次讨论。与此同时,他巧妙地说服党内老同志。先让马洪搞了一个报告,《关于社会主义有计划的商品经济的再思考》;随后,将这个报告送给一些老同志投石问路,老同志们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他还要我们体改委组织讨论,对提商品经济有什么看法?我组织体改委进行了讨论,由廖季立写了个材料,说我们体改委内部赞成商品经济。这个材料报上去以后,我看到赵紫阳有个批示:“马洪也赞成商品经济”。条件成熟后,9月9日,赵紫阳给胡耀邦、邓小平、李先念、陈云写信,用传统提法包装新思想,提出了“以公有制为基础的有计划的商品经济”的概念,老同志们表示同意。为了慎重起见,9月27日,赵紫阳在中南海召集会议,除了起草小组成员以外,还特别请了邓力群参加。赵紫阳问大家:“文件中提商品经济,在理论上有没有问题?社会主义国家是否有人提过?”杨启先回答说:“理论上能站得住,保加利亚日夫科夫提过。”他又问:“和宪法有没有矛盾?”郑必坚回答说:“没有矛盾。宪法上没有写‘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赵紫阳最后说:“那就这样定了。”当人们站起来准备退场时,赵紫阳又问邓力群:“老邓,你怎么看啊?”邓力群回答说:“我1979年就赞成商品经济。”于是,将“有计划的商品经济”这一提法,写进十二届三中全会《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中。当时,邓小平有个说法,意思是,这个《决定》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在中国的发展。对1984年的《决定》,邓小平的评价是很高的。

接下来,就是巴山轮会议。1985年9月初,国家体改委、社科院与世界银行驻中国代表处联合组织了这次会议。在会议上,科尔奈提出:“各国宏观经济管理模式可以划分为四种:直接行政调节、间接行政调节、宏观控制下的市场协调和完全非控制的市场协调。”他认为,“匈牙利还是处在第二个阶段,就是间接行政调控,将来要走向宏观间接调控。”当然,科尔奈也说:“最后一种模式是不存在的,任何国家都没有完全不受控制的市场协调,实际上只有前三种模式。”这个意见对赵紫阳的影响很大,他对将来要实行“宏观间接调控”很重视。于是,他把这一观点加到9月中下旬党代会的《关于第七个五年计划的报告》的说明中,将经济体制分成三个层次:宏观间接调控,发挥市场作用,企业自负盈亏。以后,国家体改委在搞“三五八”规划时,我还提醒李铁映,设计方案要特别注意这个问题。

这里有一个插曲。我记得是1985年春夏之间,赵紫阳要我找一些从国外学习回来的年轻人,让学过西方经济学的人搞一个方案,提一些思路。5月底,我找了宫著铭、楼继伟、郭树清、刘吉瑞等人,由宫著铭牵头,他们住在国务院西山招待所搞了一个多月。7月下旬,这个方案写成了文字,我和马洪先后组织开过几次会,讨论修改。7月28日,方案拿到北戴河,由郭树清做汇报。那天,听汇报的有赵紫阳、姚依林、我,还有计委的陈先。他们这个方案是很开放的,完全是学西方的体制。听完汇报后,依林讲了一句话,说:“这个体制不行,这个体制是市场社会主义!”赵紫阳当时没有说什么。因为赵紫阳很注意听取陈云的意见,也很注意姚依林的意见,一个方案最后要不要通过,他还要征求他们的意见。所以,这个方案没有再拿出来。会下,我问陈先:“你对这个方案是什么印象?”他说:“依林讲得不够,不是市场社会主义,这是社会市场经济!”我说这件事,是想表明,赵紫阳在改革方案的设计上是很开明的,很注重学习了解国外的观点。同时,也想说明,在80年代中期,一些年轻人就已经认识到,中国的改革目标要搞市场经济,这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

1986年3月,在赵紫阳的主持下,搞了一个价税财联动改革的方案设计。这个话题我一般不愿意讲,因为我对这种用大幅度调整钢材价格的方式搞联动改革,不大赞成。当时,我是方案研究领导小组的成员,组长是田纪云。这个领导小组没怎么开过会,但我为这个价税财方案找一些人谈了。我认为,通过减少指令性计划,减少指令性分配,各个钢铁工厂都活了,一部分产品随市场流通;而这种通过国家提高钢材的价格,将调价收入纳入税收,由此增加财政收入的起步方式,风险太大。赵紫阳最后为什么要放弃钢材调价的方案呢?我认为,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是,1986年当年的通货膨胀比较高。如果这个方案出台,由于钢材是上游产品,上游产品提价会影响到整个下游企业:一个是企业的利润减少,职工的工资减少;一个是会推动物价上涨。这是很难计算的,潜在的风险有多大?不清楚。这使赵紫阳很担心,如果出现那样局面,与他一贯的思路不符。他不赞成由于实施这个方案,将要减少企业的收入,减少职工的收入。我最后一次就这个方案和赵紫阳交换意见是在飞机上。这一年10月中旬,我去广东,赵紫阳也到广东,他让我去广东坐他的专机。在专机上,他问我:“如果实施这个方案,通货膨胀究竟怎么算?按多少算?”我说:“我算不准。”因为以前大规模调价只调过一次,那次调价跟这次目的不同。那次是针对纺织企业,棉花涨价了,小城镇纺织企业起来了,国有企业被价格捆死了,困难得不得了!那次调价的好处给了企业,调价的结果是企业搞活了。而且,那次调价的通货膨胀是能计算出来的。因为它是最终产品,能够估计出来价格涨多少,对市场影响有多大。而钢铁是上游产品,这个计算是很复杂的。钢材的产品很多,小五金、农具、机械工业都要用钢材,基本建设要用钢材,这个究竟能有多大的涨价幅度,全部涨价的幅度是多少,是很难计算出来。如果按照修改后的方案,物价也要涨到5%~10%,首钢的承包就无法搞了。钢铁企业会反对,其他企业也会不赞成。赵紫阳就是因为考虑到这些因素,所以1987年就没出台钢材调价的方案。

不过,从改革的大方向上看,有了1985年全国党代会“宏观间接调控,发挥市场作用,企业自负盈亏”三个层次的划分,到了1987年的十三大政治报告,关于体制模式的提法就很自然地发展成“国家调节市场,市场引导企业”。这句话是赵紫阳听取了廖季立的意见,他特别欣赏这句话。当时,很多人也都赞成这句话,袁宝华搞《企业法》,也将这句话加到《企业法》当中,这是上了法律的!

再一个就是1987年10月搞的“三五八”规划。当时,李铁映接替赵紫阳任体改委主任,我是体改委顾问,我当时在中央财经领导小组。财经领导小组要李铁映搞一个今后三年、五年、八年的改革规划,简称“三五八”规划。由国家体改委委托有关经济主管部门、科研机构、大专院校的专家,以及部分地方体改部门牵头,分别对今后八年(1988~1995)的经济体制改革进行综合规划和专项设计。但是,这个规划只是内部的,没有上报。为什么没报呢?是因为到了1988年初,李铁映到了教委,李鹏任体改委主任。同时,在这个期间,邓小平提出价格闯关,我们都是听李鹏传达的。这样,就把那个“三五八”放下了。实际上,“三五八”是总结了过去的改革经验,由各个机构搞了几个不同的方案,其中,最激进的方案是宫著铭代表人民银行课题组提出来的。他提出:搞政治民主化。当时,我看过说:“中央的政改方案提出从党政分开入手,你提政治民主化,提得太早了。”后来,他改了,但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从以上的情况看,我们的改革目标模式不是事先设计好的,而是一个不断试错、不断纠错、不断探索的过程,是一步步地走向市场的。甚至可以这样认为,凡是事先设计的具体的改革实施方案,往往不能取得成功。但是,设计这些改革的规划和方案有一个重要作用,就是有利于大家在改革的目标、方向和道路上逐步取得共识。实际上,真正影响很大的改革,都是人民群众自己创造出来的。中央只是在改革方案中提出一些原则,指出改革的基本方向,尊重群众的创造,允许群众的创造,由下边试、下边闯、下边探索,这就是在改革初期阶段走出的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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