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实验是不存在的,更可能是19世纪欧美医学杂志审核不严谨,误用“都市传说”,然后遗毒流传至今的产物。其原型可能是当时欧洲的“模拟处决”。
一、“模拟处决”与都市传说
“模拟处决”是一种精神折磨犯人的酷刑,即让受害者感到自己即将死亡,其形式可能是蒙上受害者的眼睛,逼其留下遗言;逼迫受害者自掘坟墓;挥动斩首用的大刀,最后只用刀背蹭一下脖子;用没上膛的枪对准受害者的后脑勺扣动扳机……等等,虽然一般不会导致受害者死亡,但是会对其造成严重的心理创伤,施刑者刀下留人的“不杀之恩”,反而往往会使得受害者卑躬屈膝。
“模拟处决”的历史和实践范围也都很广,比如说18世纪威尼斯旅行家贾科莫·卡萨诺瓦,便在回忆录中提到自己在1766年在西班牙被逮捕后,曾经被施以“模拟处决”。
更有名的受害者是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因参与反对沙皇的革命活动被逮捕并被判处死刑,1849年12月22日,他和同伴一起被押赴刑场,流程和所有死刑犯没有任何区别,却在士兵举枪预备射击前,被赶来的使者赦免,他后来还撰文记述过此事。
“模拟处决”带来的恐慌是非常好的创作题材,根据美国民俗学家保罗·史密斯的说法,16世纪的一种意大利的小说里就有过记载——一个小丑被蒙上眼睛绑起来,被判处“模拟斩首处决”,结果被活活吓死。
这类故事在18世纪后的欧洲广泛流传,后来还被列入口头文学的AT分类法内。英国最初流行的便是“模拟斩首致人死亡”的故事。
英国作家查尔斯·狄更斯,在1852年写过短篇小说《谁谋杀了唐尼?》。
该小说讲述的是18世纪末,一群苏格兰阿伯丁马修学院(现在的阿伯丁大学)的学生,因为对看门人唐尼严格门禁而深感不满,因此在乔装打扮后,将其绑架并且押上“法庭”,并对其“模拟斩首”。虽然学生们只是将大斧砍向地面,并且将湿毛巾搭在唐尼的脖子上,但是唐尼还是被活活吓死了。学生们事后闭口不谈,在几十年后,一位老绅士在临终前忏悔,才使得真相大白于天下。
二、“实验导致死囚死亡”传说的早期版本
“蒙上眼睛捆绑起来,假装割腕导致死亡“的说法,目前最早见于法国。
1835年出版的《普通医学和家庭医学词典》第二卷中,对于“想象力”的词条解释,便已经引用了这样的说法:
想象力:通过联想、组合和创造,快速发现缺失的东西,创造新事物的能力。 想象的心理分析在我们生活中最常见的部分,如科学、人文、艺术和工业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但超出了本文的范围。 本文只涉及医学方面:关于想象力对身体的影响,对导致器官和身体变化的创造力以及想象力本身的影响。
一名被判处死刑的罪犯被告知他将迎来最后时刻,但他们会切开他四肢上的静脉,来减缓处决的痛苦。 他们蒙上他的眼睛,(针)刺他的四肢,并在该处缓缓的滴水。不幸的是,在致命的幻觉中,他周围的一切都证实了他会流尽所有的血液。 对于死亡的恐惧,冻结了他灵魂,很快,他的身体就停止了动作,呼吸变慢,心脏停止跳动。几分钟后,(行刑者)对其进行呼唤,但是尸体却再也听不到了。
在生命的尽头,病人往往死于对疾病的绝望。 医生用迷信疗法唤醒希望,庆祝他们从死亡边缘康复。 谁创造了这些奇迹? 这是想象力。 想象力可以强大地夺走和恢复一个人的生命。
这个相对较早的版本并没有交代实验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属于非常明显的三无信息,很可能便是从早期在南欧“模拟斩首处决吓死人”的版本衍生进化出来的。
相对于英国,似乎美国对于从法国流传来的“想象力杀人”的故事接受的更快,比如1873年,美国密歇根州巴特克里克疗养院发行的《健康报告》中,就记述了“法国使用罪犯实验,假装割腕导致死亡”的例子:
很明显,这个版本的故事是从法语翻译而来,或者是基于法国版本添油加醋产生的:
“想象力可以杀死一个人,”我说,“直到真正死亡的那一刻,他也没有任何疾病。” 虽然对于许多读者来说并不陌生,但我会在这里指出这样一个案例。 一名男子在法国因犯罪被判处死刑。 几位医生被允许使用该男子进行实验,而不是立即将他送上断头台。 实验的目力是为了激发这个人的想象力,并确定他是否真的死于他的思维活动。医生让他相信他会流血致死,但实际上他从未流过一滴血。 医生们争辩说,“想象自己流血对他的神经系统造成如此严重的打击,以至于他死了。” 这个人的例子证明了这一点。
医生放了一个用于盛血的碗,并故意让那个人看得到。 医生手中拿了一把锋利、寒光闪闪的手术刀。医生将男子的手臂露在外面,然后该男子被蒙上眼睛并固定于台子上。 医生们交谈着,他们找到了主动脉,并切开一个适当的位置,这个人很快就会流血致死。 医生割破了该男子的手臂,却恰好不流血。 温水顺着男人的手臂流下,仿佛血真的在流入碗中。 医生交谈着男子流了多少血。 医生们为他测量脉搏,并交谈着脉像。医生故意把手术进行的时间说长,男子竟因此失去了知觉,出现了流血死亡的症状,但却一滴血都没流便死去了。 医生通过欺骗,丰富了男子的想象力,却使得他死了,因为他认为他真的会流血致死。
这个版本已经补充了许多的细节,比如将犯人固定在台子上、温水模拟流血、医生用寒光闪闪的手术刀、盛血的碗、涉及流血的话语,对犯人进行心理暗示等等,和我们现在看到的故事已经比较接近了,只不过被割的不是四肢,而仅仅是手腕。
另外,1879年美国宾夕法尼亚州沃纳斯维尔的医学杂志《健康法》中,也对该实验进行了描述,但是该杂志却把背景设定在了德国,并且由一位王子下令对死刑犯做实验:
1886年,英国著名医学杂志《柳叶刀》第127期也引用了类似的例子:
为了进行心理实验而被带到科学家面前的囚犯(绑在台子上,被蒙住眼睛,罪犯被告知会流血致死。(科学家)在他的脑袋边上放置了一个虹吸管,这样水在落入下方的容器里会发出啪嗒声,同时用针划伤犯人的脖子,据说六分钟后囚犯死亡。)恐惧在致命的结果一定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我不知道囚犯的重要器官是否处于健康状态,但大概率是这样的。
由于《柳叶刀》的权威性,这个版本在19世纪80年代流传度相当广,像《科学美国人》之类的著名科学杂志都进行转述。
考虑到1887年,英国的另一家科学杂志《钱伯斯周刊》则将内容基本一致的故事设定为“前几年”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1848年担任总统,1852-1870年称帝)授权给科学家使用死刑犯做实验,因此该故事或许是拿破仑三世在位期间传入的英国,并且本土化的。
英国版本模拟处决的犯人则是被划伤脖子,而不是法国、美国版本的四肢,应该是受到狄更斯所记述的、在18-19世纪英国广泛流传的“模拟斩首处决致人死亡”的“都市传说”影响的产物。
比较搞笑的是,尽管英国人最初认为这个故事发生在法国,但是法国杂志《医学心理学年鉴》在同年引用《柳叶刀》的内容时,却把背景设定在“上个世纪的英国”,也算是非常典型的英法之间的互黑行为,并且,法国转译自英国的版本里,还补充了“罪犯认为自己至少流了7-8夸脱的血液,然后惊恐而死”的细节。
再比如法国天文学会的创始人卡米伊·弗拉马利翁,既是天文学家,也是著名的“科普作家”,更是一名神秘主义者,我们现在看到的许多关于闪电、球形闪电、鱼雨之类的“未解之谜”,其实都是他所收集出版而广为人知的。
弗拉马利翁在1900年出版了《未知与心理问题》(L’Inconnu et les problèmes psychiques)一书,法语原版将实验的背景舞台设定在1750年的哥本哈根,然而同年出版的英语版本却延续使用了“上世纪的英国”……这也说明了当时的科学家普遍不知道这个实验究竟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由什么人物进行或记述的,因此只能胡编乱造。
三、“实验导致死囚死亡”传说的直系来源
受到英法科学界的影响,这类故事在美国流传不断,细节也在不断发生改变。
当然,对于后世最有影响力的版本,还属1936年美国精神病学医生纳撒尼尔·舒尔茨·雅格(Nathaniel Shurtz Yawger,1872-1957)在《神经学和精神病学档案》(Archives of Neurology and Psychiatry)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情绪是猝死的原因》的文章,内容如下:
多年前,印度的一家医学期刊上,刊登了一篇题为“被想象力杀死”的文章。 它的内容是:一位著名的医生,同时也是一部关于“想象力带来的影响”的著作的作者,被允许在一个被判处死刑的罪犯身上进行一项惊人的实验。 这名囚犯是个地位显赫的刺客,有人告诉他,为了使得他的家人免于他被当众绞刑所带来的名誉上的耻辱,官方批准他在监狱内被放血而死。 在被告知“流血将是缓慢且没有痛苦的”之后,他心甘情愿地默许了这个计划。 一切准备就绪后,他被蒙上眼睛,被带到一个房间内,又被绑在一张桌子上,桌子的每个角落附近都有一个装水的容器,容器做工精巧,可以使液体缓缓滴入水盆中。 然后,医生刮破囚犯四肢末梢血管上的皮肤,假装放血。 听到滴水声,囚犯相信,他正在流血;医生们的谈话声也越来越小,这似乎证实了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最后,除了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外,什么也听不到了,因此囚犯也渐渐死去。 “虽然体质强壮,没有流一滴血,囚犯却气绝身亡。”
但是,事实上印度作为英国的殖民地,当时并没有什么著名的定期医学期刊,雅格也没给出实验的明确时间、地点、医生的姓名、国籍、著作。因此,恐怕这个故事是自诩“文明人”的雅格,觉得虐死囚犯的故事不太可能发生在英国、法国、德国、丹麦这些“文明国家”,从而自己设定发生在他自以为野蛮、却又因为被殖民而有科研基础的印度。
然而,糟糕的是,这个“三无故事”却被误认为是保护印度医生的隐私而做过处理,因此被大量引用。
最著名的引用者是心脏病学专家、1985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国际防止核战争医生组织”的创始人伯纳德·洛恩。
洛恩在1996年出版的《失落的治疗艺术》(The Lost Art of Healing)[1]一书中,如此进行引述:
临床观察和百科全书式的文献研究不断激起我对心理学的兴趣。 印度医学期刊上的一篇报道——《被想象力杀死》,在我的生涯早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监狱当局授权一名印度医生对一名被判处绞刑的罪犯进行了一项惊人的实验。 医生说服囚犯允许被放血——也就是流血致死——并向他保证死亡虽然是缓慢的,但却是无痛的。 罪犯同意后,被绑在床上并被蒙上眼睛。 装满水的容器分别被挂在四根床柱上,容器里的水会缓缓滴入放在地板上的水盆里。囚犯的四肢的皮肤被划伤后,容器中的水开始,先快后慢。 囚犯逐渐变得虚弱,医生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更加剧了囚犯的虚弱。 最后,当水滴停止时,一片寂静。 囚犯虽然是个健康的年轻人,但在实验结束,水流停止时,他似乎已经晕倒了。 然而,经过检查,却发现他已经死亡,尽管他没有流过一滴血。
几个世纪以来,积累了大量类似的轶事。 医学界早就知道神经活动会影响身体的每个部分。 大约 350 年前,血液循环的发现者威廉·哈维说:“伴随着痛苦或快乐、希望或恐惧的每一种情感,都是一种影响到心脏激动的原因。”
伯纳德·洛恩在书中很明确地标注,他引用了雅格在1936年发表的文章,并且他还非常自信的认为几个世纪以来有大量的这种轶事——或许他还看过被标为其他地区、其他时间的版本,因此以为有许多例子,但是实际上这些例子都是不靠谱的医生把前人举的例子随便改改,新编的……
2004年1月,美国科普作者比尔·索恩斯与李奇·索恩斯在《德瑟雷特新闻》 (Deseret News)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叫《奇怪但真实:大声滴水能把你吓死》:
这哥俩因为只看过伯纳德·洛恩的书,没有看过雅格的原文,自然不知道他写的“许多年前”,因此误以为这个实验发生在1936年的印度,从而进行了不正确的转述。
更加不幸的是,这个问题下的“心理学优秀回答者”,估计连伯纳德·洛恩的书都没看过,直接转述了这哥俩在《奇怪但真实》里错误的记述……
四、该类故事在我国的流传
考虑到这个故事在19世纪就在世界范围内流传很广,搞不好在民国时代便已经传入我国。
不过,个人目前能找到比较早的出处大概是在80年代,比如说1984年彼岸所著的《成语科学探源》中,已经有了相关内容,通过“囚犯是刺客”这一点就可得知,这个版本很明显是引用了雅格在1936年所写的《情绪是猝死的原因》或者该文的衍生物:
比如后来担任北京语言大学书记的语言学家李宇明,在1988年出版的《心灵的骚动:心理平衡论》中,回忆了他看到的对该试验的报道:
再比如1990年,著名心理学家车文博主编的《心灵治疗指南》中,引用了一个非常翔实而又离谱的例子,这个故事则将背景放在了欧洲,囚犯在被“放血”2个小时后才死……
呃,我觉得网上调侃“7天后打开密室,发现囚犯死了”的版本,在这里就有了端倪……
此外,还有波兰版本、日本版本、苏联版本、纳粹德国版本:
不过,这些大都是国内在转述时忘了印度,因此随便写了一个不喜欢的国家上去,其实内容都大同小异……
由此也可以略窥一斑,该实验的“都市传说”,是在医学界、心理学界是怎么产生各种各样的版本的……
出处:蒙上眼睛捆绑起来,手腕处假装割一下,再用其他手段让他感觉在流血,实验对象真的会死吗? – 赵学浩的回答 – 知乎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0720568/answer/28030415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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