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头:完美时分

昨天晚上,在陈晓卿老师的安排下,见到了宋石男和醉钢琴。

自从香港推出两部《金瓶梅》电影以来,央视面临着极大的压力。三十年间,央视多次推出了四大名著的电视版。然而,无论是导演还是观众,大家都心知肚明,中国人公认的古典名著其实是五部,其中最伟大的一部非《金瓶梅》莫属,但是没有敢于提及这个名字。所以,导演们一遍又一遍地拍摄四大名著,目的不过是为了提醒观众:喂!你们看厌了没有?赶紧集体要求拍摄《金瓶梅》啊!可惜,中国人民的反应总是那么迟钝,《红楼梦》都拍三遍了,却一直没能领悟导演们的苦心。香港人就很聪明,去年拍摄了电影版的《金瓶梅》,横扫亚洲除了中国大陆之外的所有电影市场。一些老同志对此非常不满,认为央视的低效不利于保护传统文化。为了扭转颓势,陈晓卿导演奉命紧急拍摄一部名为《中国古代性玩具》的纪录片。鉴于宋石男对明代相关器具的了解非常全面细致,甚至留洋美国做过专题研究,所以请他到北京给编导们讲课。授课完毕之后,效果非常好。晚上陈导力邀剧组成员一起参加饭局,但是大家都婉言谢绝,说是要马上回家和爱人温习一下白天学习到的知识,巩固一下记忆,身体力行一下传统文化。由于陈导和宋石男没有实践的场所,所以组织了这次见面会。

我和宋石男早就认识,相互掐过,听他在电话上牛逼过。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是他和王佩的教父。通过电话告解的方式,他们向我忏悔了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许多恶念恶行。我和宋石男之间的对话总是以他说“主啊!请宽恕我!我有罪,我淫荡”开始,最后由我说“孩子,主射你无罪”告终。但是,这个过程没有维持太长时间。因为宋石男的告解实在太单调重复,虽然我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网络神父,可是我也实在受不了单一的故事模式:“主啊!我在上班的路上遇见一个姑娘,大波细腰翘臀,我想上她,狠狠上她,但是我不能对不起我老婆。”大部分时候,我会回答他说:“再深入一些,你就能看到美。孩子,主射你无罪,阿门!”最后一次,我实在忍受不了了,就对他说:“主希望你把骚筋剔掉,阿门!”宋石男因此非常愤怒,认为《圣经》上并没有这一句,我的做法是亵渎神灵,从此再也不向我告解了。老实说,我觉得我那句话肯定不符合新约的精神,但是铁定表达出了旧约的精髓。

昨天晚上大家终于见面,活的宋石男让我非常失望。在他的Blog里,我见过无数次他的英俊照—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敞开领口,露出并不发达的乳沟。可是见到活人的时候,我才知道那张照片已经是500年前的事情了。今天的宋石男只有照片宋石男的依稀轮廓,而造型上基本已经变成了一个小胖子。而且,他那种胖完全不同于我这一种,是属于那种一望而知由于婚姻生活造成的肥胖。由于规律的饮食,规律的睡眠以及规律的性生活,在男性皮肤和肠系膜上形成的自然沉积。北方话说“婚后发福”,我们昆明话称之为“发逼福”。不去过正常人的日子,昆明话称之为“发逼疯”。想了一下,生活真是寂寥得很,不在发逼疯中长肉,就在发逼福中发膘。

现实中的宋石男其自恋程度有甚于网络。端茶送水的女服务员才出门,他就大声嚷嚷:“看见了没有?她刚刚对我笑了,说明她心里喜欢我!”半杯半杯地喝了一瓶啤酒,却随时跳起来,宣布他喝败了老六或者陈晓卿,而后者正在一杯一杯地鲸吞。整晚上找不同人斗嘴,同时一次次宣布他的胜利,因为他辩才无二的缘故,大家都不是他的对手。总之,一切可以不可以拿来比的东西,宋石男同学都要拿来比一下,然后单方面宣布他的胜利。一晚上我都憋尿,坚持不和他一起去厕所走肾。我相信他届时一定又会和我比大小,而我不愿意伤害任何一位朋友。

醉钢琴老师是席间唯一的一位学者,很娴雅地坐在我身边。她的样子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很像我在富春小学念书时的班主任周老师。当年,周老师经常把我叫出教室谈话,警告我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要做一种叫做害群之马的动物。在那时候,她一谈话就能说上一个多小时。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修行禅定之术。在凝视她双眼的同时,我能够进入甚深禅定的状态,周老师看着我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怒火越发旺盛,却不知道我正从初禅迅速滑向四禅,并心满意足地安住在三摩陀底之中。所以,当我看到醉钢琴老师的时候,非常敬畏,神色之间有一种庄严的谦逊。

我向醉钢琴老师表达了迟到的祝福,祝贺她新婚快乐。同时,也表达了我无限怅恨的心情。在宋石男失声尖叫“你拍马屁”之前,醉钢琴老师扭过头来,温言安慰我说:“菜头,你也别太难过,等下一辈子吧!”地球女性就是那么奇怪,她们的生命是如此短促,却可以谈论很大的时间尺度,仿佛曾经亲见,或者记得在三千大世界中的历次生命流转。

说起来很奇怪,我在网上很仰慕的两位女性都来自江西。醉钢琴是江西人,很后来才举家北上,迁居石家庄。而金龟换酒同学也是江西人。两个人的ID都和酒有关,现在都侨居英国。有些时候我很疑惑,觉得也许英国有许多江西妹子。曾经唱出“十送红军”的婉转歌喉,在阴冷多雾的英伦三岛上继续祝福神佑女王。最后,这两个人都表示,在一两年内都会回到国内。遥想2011年,北京将会何等热闹?

醉钢琴告诉我说,这次她的《民主的细节》一版印刷了6000册,随即销售告罄。于是加印了3000册,依然一扫而空。现在,总印数已经达到了12000册。谈及这件事情的时候,她的语气中不是骄傲和炫耀,而是充满了庆幸。似乎蒙受了中国书业和读者的莫大恩惠,以至于对这本书如此受欢迎一时无所适从,不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买。有些事情,聪颖如醉钢琴其实也并不知道。

现在,无论是宋石男也好,醉钢琴也好,处于人生中的完美时分。宋石男可以继续他的天真和自恋,一次次用战胜别人来证明自己。因为他还没有娴熟掌握人际交往的方式,所以只能用他最熟练的方式和别人接近。明白这一点的,会觉得他是个天真汉,略微有些骚情—他甚至要在力比多上也要证明自己比别人多一点。而对于那些不明白的人来说,宋石男就显得有些万恶,形容举止都不在形格之内,有些张牙舞爪的感觉,举止轻浮,言辞孟浪。我并不在意这些东西,只是已经悲哀地预见到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久了。随着他第一个孩子的降生,宋石男的生活将完全步入另外一条轨迹。生活的坚硬程度将随着时日流逝一同增长,顾镜自怜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满足于文辞和女学生掌声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当尿片如同国庆彩旗一样飘飞在阳台,他会逐渐丧失天真的能力。生活的巨槌已经悄然举起,很快就会敲碎他的卵蛋,现在的日子就会像夏日雨后的云彩一样四散奔逃。而在这一刻,他可以把酒杯盛满,高高举起,丝毫不用提防生活的暗影已经提刀杀到。

醉钢琴现在对自己有多么重要没有起码的认知,她甚至不知道用她的方式谈论政治在中国是多么罕见的事情。她更不知道,随着80后步入30岁,随着90后进入大学,60年代的杂文会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而70年代效法60年代写出的时评策论会被更为专业更为透彻的专栏作家取代。与此同时,那种战斗檄文式的写作,所谓投枪匕首式的文体,会成为历史陈迹,年轻的一辈人不再接受这种表达方式。他们会要求更加优雅更加温和的文章出现,对一切启蒙主义的姿态保持警惕,更在意作者表达时的态度是否足够平等,语态是否足够柔性。醉钢琴已经抵达了未来之地,她的将来又岂能是用12000册图书来衡量的?此刻,她对未来一无所知,觉得自己在不经意间走到了聚光灯下,有些惶恐,有些迷惑。而未来的大幕早已经徐徐展开,并在上面为她预留了位置。对于她来说,处于这样的人生转化期,难道不是最完美的时刻?

十年之后,宋石男教授会娴熟地拿捏分寸,知道什么时候该讲个段子活跃气氛,什么时候安安静静做倾听状,知道用巧妙而不露痕迹的方式让话题围绕自己展开,却不显得突兀和生硬。醉钢琴女士会习惯于电视访谈的镜头,拿起笔在扉页上熟练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准确评估自己在Blog上说一句话可能引起多少家媒体的兴趣,又有多少读者会投书留言。而在这一刻,一切变化还没有发生,一切未来尚未到来。这是最完美的时分,在一家小酒馆,在一群朋友身边,他们举起杯子来,把燕京啤酒一饮而尽,就像这一刻会重复一千次,一万次,就像世界从此凝固不变,我们定格成老照片上的黑白影像,等待时日加上茶色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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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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